大众饭店大敞棚下,就着一张粗木桌,拉过几条长板凳,十来条汉子凑了一圈。
孙浩要了几个家常菜,粗盘大碗热腾腾摆上来,中间一盆猪肉炖粉条。三瓶百泉春老白干,每人面前一个粗瓷大碗,呼啦啦分开倒匀,每人不过三两酒。他开口说话道:“我现在挣的还是南湾乡的工资,也只能请这个水平。饭菜不够随便添,管饱。酒今儿就这么多,一两也不添。咱吃饭聊天就图个高兴,谁想借酒装疯骂大街,趁早先滚蛋!”
他端起大碗和大家碰了一串丁当响,仰脸喝了一大口。三巡过后,碗中酒下去一半。他又举起筷子碰碰盘子,大声吆喝:“吃菜,吃菜,趁热吃菜!”
十来个乡镇干部见他频频举碗,便也跟着举碗,他劝一次,喝一次,他放下碗,也都放下碗。一个个都成了木偶,猜不透他想说啥,更猜不透他和卫部长都说了些啥,琢磨出啥法子来对付他们,又不敢随便问,酒便喝得很乏味,很沉闷。
孙浩便捅捅张社安:“这酒下不去咋办?社安,你来一圈!”
张社安便苦着脸:“你不让大家说话,咋能喝得下酒?”
孙浩把眼一瞪说:“谁不让说话了?说弟兄们的话,不说官场的话!说真话,不说假话!”
他把酒碗一举,咕咚灌下一口,又砰地把碗放到桌上,说:“你们不说,我先说。我给弟兄们交交底南湾乡财政账面上现有二百八十万,其中一百二十万是公路工程贷款,这不能动。六十万是人头工资和福利,这是个死数。余下的还有一百来万,说句文明话,就是乡里的小金库吧!我呢,就要离开南湾了,这笔钱咋办一是塞到腰包里,中饱私囊,再做个手脚,毁踪灭迹。二是和几个主要的乡干部瓜分了,立个攻守同盟,谁也不能往外说。三是作为福利,分到每个工作人员头上,落个好名声,也留条后路。四是留在乡里,留给下任书记,作为乡里的发展基金。这些钱虽说是公款,但是,大家都知道,乡财政包干了嘛,只有我才具备支配权。这件事我已经想了好几天了,就是拿不定主意。不拿吧,太亏。钱是咱挣的,作难的时候咱受累咱受苦,现在我不享受谁享受?拿吧,又不忍心。乡里挣个钱老不容易,那滋味咱咋熬过来的?咱穷弟兄都坐在一起了,大家都帮我出出主意,这笔钱我到底该怎么办?”
他把众人扫视了一圈,坐回板凳上。
沉默。如同刮过一场寒风,酒桌上一点声息也没有。只有刚刚端上的那盘锅巴肉片,在滋啦啦崩裂作响。
突然,马村乡的程书记忽地站起来,端起半碗酒咕咚咚扌周下肚,眼珠子红红地说:“孙浩,你甭打鸡骂狗糟践人了!你眼里揉不得沙子,俺那点小把戏也哄不了你!乡里那点猫腻,都让你说出来了,俺也不怕犯脸红。不错,在我离任前,是搞了点小把戏,给乡干部们分了点钱,大家风里雨里跟咱干了七八年,咱拍拍屁股走了,对不住人家嘛。可咱这一搞,接任的又接了个穷摊子,人家咋弄还不是向群众伸手,朝群众头上摊派害苦的还是老百姓!今儿你孙浩给俺掏心了,俺也把心掏给你。前几天俺乡里群众去上访,闹的就是干部私分公款的事。继任的领导人家会管?不加油扇风就算不错了。这祸是咱生的,罪是咱造的,推也推不掉群众去围攻县委,你一句没批评,可俺真想扇自己的脸,骂自己是个王八蛋孙浩,那钱我一定带头退出来,少一分就剁我的手指头!我还想表个态,这辈子宁肯饿死,也不当贪官!”
孙浩拍着桌子说:“好!够弟兄!”
刘光明先在自己的胖脸上扇了两耳光,才端起酒碗一饮而尽说:“要说混蛋我更混蛋!镇上办小火电,让群众集资几百万,群众信服咱,把钱都存到信用社了。这钱都是啥钱哪?有老头老婆的棺材板钱,有青年男女的私房钱,还有娃娃们的压岁钱哪!小火电没办成,为啥没办成。不是姓刘的没能耐,而是县里把钱给我调拨走了。陈书记一句话,把工程停了,说老刘先拨八百万到地区吧,能救下这场火,你就为全县人民立下头功了!我当时不敢顶,钱就没了。我咋向群众交代哩弟兄们,我是个大混蛋哪!”他左一巴掌右一巴掌扇自己耳光,又拉住孙浩的手,吆喝着:“孙浩,你打吧你骂吧!我不是人,我该打呀!”
孙浩挣开手,把他按到板凳上,说:“你是混蛋,你敢骂自己,就算明白人。你坐下慢慢说。”
刘光明仰起印满红指印的脸,说:“孙书记,不,孙老弟,社安把你的话都传给大家了,说你孙书记不用贪官,好这话说得好!你哥也分过黑钱,也坑过老百姓,是个贪官,还是个混账王八蛋你咋整治都中,你哥没怨言。我只有一句话,贪的钱我老老实实退出来,坑老百姓的集资款,我规规矩矩追回来。这件事做不到,你哥再找你要工作,头朝下走路!”孙浩双手击在桌子上,酒碗都蹦起来:“好实话实说,好老兄!”
他听着一个个乡镇干部掏出的肺腑之言,心里好沉重好窝火,却又隐隐感到好痛快好解气,他希望看到的情况出现了,他想得到证实的判断证实了。这帮穷弟兄还算够意思,虽说话里有些藏掖,多半讲的都是真话。血还是红的,心还是热的。不像有人说得那么邪乎,为了某种目的而借机把他们打人另册。他是乡干部,深知乡干部的苦衷。工资就那几个,福利靠自己去挣。不能说没有黑心的、变质的。有屁眼没人味的混账王八蛋,有但是,算起来还是少数。多数人大不了吃吃喝喝,“两袖清风,一肚酒精!”
这问题孙浩思考过,共和国的大厦为啥稳如泰山、风雨如磐呢?不就是因为有一批默默无闻踏踏实实为之奋斗为之献身的共产党员在撑着吗?比如卫济民,比如眼前这帮穷弟兄们,尽管报纸上没有登过他们的名字,组织部的提拔名单中也挂不上他们的号。但是,他们无声无息又甘心情愿地将自己的身躯化成一块石头,铺在共和国大厦的基础上。如果没有他们,这大厦还会牢固吗?固然,他们有毛病,有这样那样的过失和错误,遭到群众的反对,甚至惹来唾骂,引发对立情绪,但是,他们还是一块块顽固的石头啊石头有裂痕,有缝隙,有麻点子,有风化脱落的沟槽,我们就没有理由要求每个人都成为玲珑的翡翠和无瑕的白璧。
卫济民说得对,造成他们悲剧的责任在领导。领导干部所沿用的干部选拔政策、用人方式更存在诸多弊端和谬误。
陈志远没能及时安排他们,如果再拖下去,不给他们一个工作的机会,于情于理说得通吗?如果不能及时平复他们的情绪,一旦矛盾激化,这小小的县城还能安宁得了吗此刻,孙浩不能不考虑他们的去向了。他必须把陈志远留下的这团乱麻梳理利索,还得给他们一个发挥作用的机会,使他们从阴影里迅速解脱出来。这些人用好了,每个人都是一条龙。古城县不正需要一个九龙闹海的局面吗这便是几天来他苦苦思考的结果,现在,该是摊牌的时候了,他相信大家能够接受他的建议。
他突然拍着桌子问:“都说完了谁还有都倒出来!”他抬眼把众人扫了一周,嗓门变得严厉起来:“你们说完了,以后就不能再去骂大街,更不能到群众面前去丢人依我说,有种的,挺起身板,多干出几件大事来,让老百姓替咱拍几声巴掌,把骂咱混蛋变成喊咱英雄好汉!”
一圈人被他的话振奋起来,以为工作有了着落,便七嘴八舌嚷嚷起来:
“咱这号人累死累活没二话,就怕没事干。”
“就因为没工作,心里蹿火,才怄气骂街哩。”
孙浩问:“我给你们机会,你们干不干?”
人们又嚷嚷:“说吧,谁不去干,谁是龟孙!”
“杀回去各回各乡镇,回到原来的老地方。”孙浩一字一板,态度强硬。“刚才你们不是说了那么多草包事嘛先把各自的屁股洗干净,协助现任班子干出几件漂亮事,是混蛋是英雄,让群众重新下结论”。
众人这才听准了他的锣鼓经,都愣眼了,一个个木雕泥塑般看着他。
“孙浩,绕了个大弯子,你想耍弟兄们哪?”
“不,我是想让弟兄们争回这口气!自己替自己平反,自己站到群众面前去亮相,亮它个清清白白,亮它个里外通明我知道,你们急红了两眼想回城,想把乡镇干部变成县局级干部,这本是无可争议的事情。为啥办不成?其实你们心里也清楚,县直就那几个位置,一个萝卜一个坑,一个菩萨一个庙,都让占满了。走一个才能来一个,这是明理。这工作谁做了?没做。为啥没人做原因很复杂。我现在开始做,也得三五个月吧你们就这么干耗着耗的是生命,耽误的可是国家大事,老百姓的大事你们都想想,好好想想,想通了,来找我。我负责把你们送回去,再负责把你们接回来。现在,我是以县委书记的身份在说话,也是实话、真话!”
孙浩说完,把两百元钱扔到酒桌上,从大棚里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