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先解燃眉-好爹好娘

卫部长是前天下午突发心肌梗塞,昏倒在办公室里,便迅速送到医院抢救,今天凌晨三点突然死亡。

卫部长发病前没有任何征兆。那天下午一上班就被十来个乡镇干部围困着,听他们汇报思想和各自提出的要求。那些乡镇干部情绪都很冲动,说着说着便同卫部长争论起来。他说得很多,也很激动,可能是诱发心脏病突发的直接原因。

卫部长受到乡镇干部围攻的缘由,其实很简单,又很复杂。原县委书记陈志远离任前,准备调整县直局委和一些乡镇的领导班子,本意是好的,自己走了也要留下一个稳定的局面,对一些长期在基层工作的同志也有个妥善的安排和交待。具体步骤是考察一批下乡超过六年、政绩又不错的乡镇干部回城,办理一批年龄到限的局级干部离任,由回城的干部补充到县直各局委工作。然后,再选派一批青年干部下去,为各乡镇充实新生力量。此事在酝酿中,风声便传出去了,各乡镇顿时乱了营。好多干部都不安心工作了,打报告要求回城的就有四十多个。陈书记在全县干部会议上宣布,我这里没有后门,谁也不用跑。我也不收上级的条子,不听任何人打招呼,你们谁也不用去活动,不然白搭工夫。县委决定按三个条件去考核,一看政绩,二看下乡年数,三靠群众评议。每一项都分别评分,谁的积分高,谁就进城。说明一点,都说我要走了,怕我办事虎头蛇尾,我表个态。大家的工作不安排好,我决不会离开古城县接下来忙活了几个月,组织部门准备材料,讨论评议对象,由四大班子领导会同各乡镇群众代表对评议对象逐项打分,并按积分进行排队。最后的结果汇总到卫部长手里,除有两名干部属于照顾对象家庭困难,个人身体太差,难以适应基层工作外,另有十一名干部合乎回城条件。这其间,为了基层工作不断档,下派的青年干部提前到位,接替了回城干部的职务和岗位。谁知县直各局委的调整工作刚刚开始,陈书记就突然被调走了。因此,十三名回城干部的工作就没有得到落实。原来的岗位已经离任,新的岗位没有去向,他们就成了没人过问的没娘孩。县委、县政府两位主要领导暂时空缺,没人主持这项重大工作,谁也难以拍板定案。

卫部长也难定这个盘呀他身上压着一架山,心里缠着一团麻,半年来没睡个囫囵觉,不知受了多少窝囊气。谁打电话都敢对他撂几句狂话,谁找他都敢对他耍难看。他手里有各级领导写来的条子,用镊子夹了一大叠,哪张条子都沉甸甸地饱含压力和威严。这些平时俯首帖耳的乡镇干部一时间竟有这么大的能量细想想,也在情理之中。人逼急了,又有什么事办不出来呢本来,十几个人是站在同一起跑线上,回城工作也是平级调动,谁也没升谁也没降。后来看到县直局委有十几个位置虚位以待,既然都没有主儿,谁争到就是谁的,谁早点下手兴许能弄个好单位,起码是争到上级有拨款又没有硬指标的那一类。于是,他们又疯狂地跑动,上蹿下跳,各显神通,哪儿有个缝隙都敢钻。乱子就出在这中间,不否定有人送钱跑官、花钱买官这一类现象。但是,尽管上面大话压人,县里没人主事,跑也白搭。有人花了钱办不成事,就喊冤,就骂人,越闹越不成体统。其中,也不排除趁火打劫、乱中捣鬼的事情,比如最严重的就是关虎镇办小火电的群众专项集资款,八百多万元巨资就在这段时间内不翼而飞了。

卫部长在这种非常时期,充当了临时主持人的角色。那些自称为待业干部的人们随时随地找他闹事怄气,甚至拍桌子发火。他是个非常有涵养,又能理解别人的老干部。就像大肚弥勒佛,大肚能容天下难容之事。他又很讲原则,决不会轻易向谁许愿,更不会内定什么名单,即使他个人有什么想法,不通过县委研究,又有什么决定性的作用呢其实,他心里同样有一肚子难言之隐,只是无法随便倾吐而已。

卫部长在医院抢救期间,全县干部都惊动了。孙书记你是没看见,最积极最卖力的就是那些待业干部。他们轮班守护,痛哭流涕,有扇脸的,有拍胸脯的,还有跪在床头祷告的,嘶声长号骂自己,恨自己不冷静,气得卫部长犯了病,为自己一点私利,犯下十恶不赦的大罪……他们轮流守在病床前,虔诚之态让人感动。一边守夜,一边祷告,盼望卫部长睁开眼睛,看到那一张张淌满悔恨和痛苦的泪脸……至于是谁,还是不指名道姓的好。目的很明确,表达自己的忏悔,洗刷这场事端的责任。

抢救室外面的走廊里,人来了一拨又一拨,像是赶大会,又像拜年节,卫部长的家属被挤到病房外,应接不暇。问寒问暖的,说安慰话的,端汤的,送饭的,送水果的,送炖母鸡的接连不断。水果篮堆满一走廊,点心匣子摞到天花板上,鸡蛋装满十几个大纸箱,还有时髦的花篮也摆了好几个医院变成了喧闹的集贸市场。卫部长家规严,他老婆孩子照顾不了病人,只好和探望的人握手,打招呼。堆满走廊的东西,他们一个苹果也不曾动过。

县委的梁副书记、纪委刘书记本来在现场组织抢救,后来见插不上手,也只好撤离。不时来看看,问问情况,交代医生尽一切力量抢救,看见围着那么多人,也不便久呆。

今天凌晨,卫部长的脉搏突然停止跳动。我们赶到县医院时,那些待业干部一个个拔腿溜号了。大家只顾紧张安排卫部长的事,忙乱成一片。后来才发现,走廊里堆积如山的礼物转眼不见了,原来很热闹的病房四周也冷清下来。再往下,就是你看到的这场闹剧了。

有些人借机点火,说卫部长贪污受贿,这事组织部的同志们都摇头否定,一致认为不可能。一来卫部长为人正直,和“受贿”二字挂不上钩。二来卫部长的职务是组织部长,具体工作是准备材料,提供人选方案,拍板定案的权力在常委会和县委书记。他手中顶多有一票。明知他决定不了谁的命运,给他送礼岂不是傻子硬说他有内定名单,这种人莫非不懂官场的程序朝他头上泼脏水,情况看来很复杂。有人情绪激愤,借机发泄;有人的确花了钱,眼看竹篮打水一场空,借机骂人;有人趁火打劫,谋了私利,借孔下卵,嫁祸于人,洗刷自己;也有人可能谈话间泄露了什么,被卫部长抓住把柄,担心留下文字或者记录,在死者面前恶人先告状,一旦事发,推到死人身上;也可能还有更严重的事掌握在卫部长手里,先发制人,以后再矢口否认……凡此种种,都不可排除。

组织部的同志们提供了上述复杂情况,如同抖出一团乱麻,扔到孙浩面前,都用期待的目光盯着他,希望这位年轻的县委书记拿出个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案来。

孙浩尽管心急火燎,却又眉头紧锁:面对这棘手的局面,不敢贸然举起快刀去斩断它。一个县比一个乡复杂多了:在南湾乡,他只要站出来吆喝一声,人们便会顷刻退去。而现在他如果站到众人面前,不仅吓不住任何人,反倒会被人团团围困。因为他还没有那份威严,更没有足以平息那场野火的力量和办法。他焦急地站在窗前,嘴唇都快咬出血来了,却像老虎吃刺猬,一时无从下嘴。

他想起佟怀志的交代:处理突发事件是考察干部素质水平的时候。卫济民的死是一个突发事件,但大家反映的这一大摊问题是长期积累下来的。不处理好乱如麻团的问题,不仅会搅乱人心,也会搅乱全县的大局。但眼前最最紧急的是把太平间的那场野火扑灭,不能任其蔓延,更不能任其放纵,让那几个人信口雌黄,败坏卫济民的形象,破坏县委在群众中的威信。

那该怎么办呢用武力解决他摇头否定,那样做适得其反。用好言相劝无济于事,除非你当场兑现,满足他们的要求,虚话空话骗不了他们。他终于急中生智,想起自己惯用的小把戏,尽管有点作弄人,也是出于无奈,救了一时是一时。于是,他对常副部长说:“常部长,你现在跑一趟,找到那个刘光明,他火气最大,就找他说话。就说我表态了,明天上午让他们到县委去找我,由我处理他们的安排问题。但是,谁如果继续在那里闹事,一切后果由他们自己承担”

常副部长听到新任县委书记这种干脆的表态,顿时感到腰板挺直了许多,答应着匆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