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孙浩被选拔为古城县县委书记的任命,果然在现场会上宣布了。尽管这几天已经透出些风声,一旦公开宣布,仍然在人群中掀起一场轩然大波。有妒忌的,有眼红的,有猜测的,有怀疑的,微词种种,议论纷纷。无非说这人嘴巧,会溜,能把一个说成十个百个,把领导糊弄住了。还不知送了多少礼,靠了多粗的大树,才能得到这份赏赐。反正都是过来人,想想也都明白了。官不就是那回事吗说你是,一张纸。说你不是,又是一张纸。下级的命运都在上级的手里掌握着,人人都在争着一张纸,掌握那张纸的人就靠那张纸把玩着想得到那张纸的人。这就是官场。但是,一个乡党委书记一下子蹦到县委书记的位置上,无疑意味着破格提拔和重用,这在整个地区尚无先例。所以,在人们心中引起震动、不平以至心理失衡,也就不足为怪了。
佟怀志环视会场上种种表现,听着人们的窃窃议论,坦然说道:“谁也不要瞎猜,也不要接受不了。我和孙浩在这次会议之前从未正面谈过话,也不认识。我们之间的关系,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可以说,连根烟都没抽过他的。他也没跑关系,也没人给我写条子打电话,来开会前还在山里给老百姓修路哩连乡党委书记也不干了,他给县委打过辞职报告。我们有些人哪,就是不干工作,整天打自己的小算盘,就是没想过对国家对人民有多大贡献。光瞅着领导的脸色,猜测领导的心思,托人情找路子跑关系走后门,为自己跑官,还拿着人民的血汗钱,替自己要官买官。我今天也把自己亮亮相,一不好色二不贪钱三没后门,糖衣炮弹轰不倒,歪门邪道走不通。我就爱才。人才的才孙浩就是个例子。地委最近做出一个决定,用干部不能光看档案看报表看年终考核,那是一个方面,重要的是看实实在在的工作成绩,听人民群众的反映。只要能过这两关,就提拔你,重用你。确实优秀的,还可以破格提拔孙浩当上县委书记,你就使把劲,争取当上地委书记嘛!”
他看着肃静的会场,脸上浮起得意、矜持和庄严的神情。那是领导干部在公众场合习惯的表情,既具号召力又具威慑力。这一次,他把四区九县的主要领导干部带到南方开会,委实用心良苦。如今党风日下,吏制腐败,搅得他寝食不安,下面的干部就像磨道里的驴,催催转几圈,喝喝走几步。你要是一挤眼,他们就会想出种种手段糊弄你。假成绩假数字把他搞得头皮发麻,甚至愈演愈烈,他感到已经被推上一只纸糊的船,再这样糊弄下去,纸糊船就要沉了他想,你们不是要个学习的样板吗?我让你们到南方来看看。你们不是整天拼凑出大串大串的数字蒙我吗?你们也到这里看看,人家是咋干的人家这些数字你们也能拼凑出来么把提拔孙浩的任命在这个现场会上宣布,更是用心良苦。要官的跑官的买官的恶习成风,他堵不住办公室的门,堵住门也能被风刮开。他甚至跑到什么地方躲起来,都会被人发现而追踪找到。有时,为一个位置他不想表态也做不到。有些老同志也不知吃错了哪味药,自以为年老资格老,甚至公开和他吵架斗气,还会串通更多的老干部一起向他逼宫一旦到了那种地步,他这个地委书记便感到软弱无力,如同马嵬坡前的唐明皇,不答应他们的要求,他们就会同仇敌忾,六军不发所以,他把孙浩提拔上来,一来目前的确需要一批他那样的实干家在基层守疆保土,扎扎实实干出些得人心合民意的实事;二来借提拔孙浩压压邪气。这步棋他想了好久,酝酿了好久,在常委会上也争论了好久,最后还是他力排众议,一锤定音。让卒子过河,冲锋陷阵,便可以稳守老营,阻挡那些车马炮的追杀和偷袭。
佟怀志观察着会场的情况,也是观察棋局的发展,继续走他的棋子。他说:“深圳经济特区的高速度发展,咱们都看到了,人家的艰苦创业精神,咱们也听到了。有人说,这里是特区,让我来也能创造奇迹。咱们那里是内地,既不临江河也不临大海,英雄无用武之地,舞台太小,使不开拳脚。我想请大家听听孙浩的经验。南湾乡是个深山沟,巴掌大个地方。他能带领群众艰苦奋斗,在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就初步改变了那里的贫困面貌,打下了经济腾飞的基础。山区老百姓称他什么了称他为‘孙青天!’当然,这个称呼恰当不恰当,另当别论。但是,群众喊一个乡党委书记为青天,总比骂一句贪官污吏要好吧?所以,咱们有些人还在强调客观,还在叫委屈,我就奇怪,他的脸皮为什么那么厚?”
佟怀志的话很严厉,也很尖刻,似乎心中的积郁还没有宣泄出来。我现在是苦口婆心,如果你们还不脚踏实地把工作干好,那我就不客气了。这不是对我本人的态度问题,是对党的态度问题,对群众如何交代的问题那时候,不是给不给你位置的问题,而是要让你腾开地方让让位置啦!但他没有说出来,面前的这些人一个都不傻,让他们自己去理解比说明白更具威力。他只说:“孙浩还没有发言,听听大家的,再好好准备准备,再结合特区的情况,请他给咱们好好上一课!”
转眼间,孙浩又成了鹤立鸡群的人物,不过这一次他没有自豪感,也没有优越感,更没有感到与别人的不一般,而是感到沉重的压力。这压力来自四面八方,他有点难以承受,难以招架。首先,他猜不透佟怀志的真正用意,是信任吧,他对佟怀志的确不了解,两个人连心都没交过,这信任从何说起是重用吧,古城县这副担子太重了,究竟期望他做到哪一步呢他懵懵懂懂坐到没底的船上,能撑多远心里更没底,这重用也有点茫然。当初,陈志远让他去南湾时,就交给他一大串数字,让他头疼过,也烦恼过。好在是一个乡,拆东墙补西墙,再耍一点小把戏就糊弄过去了。但到最后,还不是栽倒在一串让人发晕的数字里了自己就为数字辞了职,哪还敢再去摸县委书记的虎皮椅子?可是,现在还真的坐上了。如果佟书记也交给自己一大串数字,这台戏能唱好吗另外,昨天夜里TB城的那一幕始终在眼前晃动,挥赶不去。如果那个苗刚果真是佟怀志安置的亲信,自己又甘心情愿地和苗刚“桃园三结义”,那么他便和佟怀志很自然地联成一体,佟怀志怎么说,他们就怎么干,以上那些危机感或许就不存在了。但是,他还是个县委书记吗他还有干工作的主动权吗大不了傀儡一个名为县委书记,实为别人挡箭牌,这种事想想心里就发寒,哪里还有兴奋和自豪?还有,他的提拔已成为四区九县的众矢之的,跑得快,遭人诽谤;跑得慢,受人指责。如今世风如此,不能不顾及,几十张如刀之嘴一齐啄他,几十个心眼合力斗他,早晚会有败兴的一天。再说古城县那些上上下下的干部,谁不认谁,谁不知道他吃几个馍喝几碗汤几十万亩土地上冒起他这根苗,岂有不忌不恨不服不怨不设绊子的原本在县里就出尽风头,如今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挺得住吗让他去撑这艘古老的渡船,能一帆风顺往前走吗一旦翻船,自己落水倒是小事,淹了百姓,他不就是千古罪人他踌躇、为难、困惑、茫然,不愿在这种会上卖嘴,说深说浅都不好。正在苦苦犯愁,王秘书又把他喊到佟怀志的房间里。
佟怀志正在屋里踱步,脸上罩一层铁灰,神情沮丧地说:“孙浩,你别开会了,马上赶回县里吧你们县出事了!”
地委组织部长在一旁说:“刚才接到电话,你们县委组织部部长卫济民突然死了,说是心脏病突发。人已经进了停尸房了,受到一群闹事的围攻。你得赶快回去处理。”
孙浩有点惊惶失措,望着佟怀志说:“佟书记,我还没有接手县里的工作,情况又不了解,是不是地委派个人一块……”
佟怀志皱着眉头,挥挥手,说:“这也是突发事件么你回去处理问题不就进入角色吗孙浩,能不能应付突发事件,也是考察一个领导干部的素质水平的时候你先回去,有什么困难,随时向我汇报!”
当天晚上,孙浩回到古城县。他坐着县委接他的车直接去了县医院。
卫济民的尸体已经从抢救室移到了太平间,医院的保安人员都派到现场,协助公安部门共同维持秩序和安全,等候县委领导处理后事。
孙浩赶到时,已近黄昏。他下了车,直奔太平间。那是医院侧门的一个小院坝,被围墙隔开,火化车平时从一条狭长的胡同出入,把病亡的人拉走。此刻,这条胡同早被喧闹的人群挤满了,摩肩接踵,密不透风。他心急火燎地擦着人缝往前挤,不时招来一阵臭骂。好容易挤到小院门前,便听到一片悲凉的哭声夹杂在喧闹和吼叫之中。
他悄悄从人群中退出来,把组织部的同志召集起来,把常副部长也叫出来,在医院找了间屋子,开了个紧急碰头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