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程之前,天还没有亮,姐姐和姐夫又吵架了。
他们的声音就像北京突然产生的莫名其妙的龙卷风一样朝妹妹的眼睛耳朵旋刮而来,那种刺耳的对话使妹妹不得不睁开眼睛。
“你必须穿那条牛仔裤,就是那件青不青紫不紫的那条。”“但是我找不到,昨天我就没有找到。”
“为什么我买的东西你不珍惜,你要知道为了你那条牛仔裤,不下于看车的次数。”
“可是这条牛仔裤哪去了?那天买车的时候还穿来着。”
“我不知道。你自己的衣服在哪里,应该问你自己,不应该问我,你要知道现在要买一条适合你穿的牛仔裤,比登天还难。”
小仙几乎是冲到了他们的房门口,大声说:
“好了,好了,你们不要吵了,我们必须马上出发。”
妹妹也起来了,看着前面吵架的这一对男女,发现这对男女头上的波浪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卷。然而姐夫越是愤怒,她便越是绝望。
姐姐仍然蹲在地上,在那个红色的樟木箱子里乱翻。看到樟木箱子,妹妹马上想起母亲,这是她当年嫁给父亲时的惟一嫁妆。
半个小时后,姐夫家的新车终于驶向白洋淀。小仙自然坐在他爸爸身旁,姐姐和妹妹坐后边。
一上路,天就下起了蒙蒙秋雨。小仙除了笑就是叫,或者就大声唱歌,姐夫和姐姐跟她一起唱。间或,姐姐在后面帮着姐夫把头发理顺。一大早的吵架似乎就没有发生过一样。
妹妹望着窗外细雨下的不断向后退去的景物,想,这车对于这个家庭而言,真的很重要,可是,对她来说,这车使自己更加像一个外人。但是马上她又赳正自己说:不能这样苛刻,别人家里有了新车,并头一次出去狂欢,你应该为他们高兴才是。
想到这里,她也附和着一起唱,然而心里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她感到了痛苦和无奈,姐夫家的中产阶级情趣让她不舒服,甚至于有点恨。这种恨,使妹妹坐在车里,成了一个观察者,她因为自己是一个观察者而有了一点清高的感觉,就象是屈原之于楚国一样,妹妹对于姐夫的家庭也是唯一的一个清醒者。当姐夫手握方向盘开始发动汽车时,妹妹觉得他只是在摹仿着驾驶,虽然他在美国有四年的驾驶经验,并且从上个周未到这个周未已经完全能够驾驭了,但是从那端坐着的姿态以及镇定的眼神来看,像一个演员,就像是演哈姆雷特的人在午台中心面向观众时,心中隐藏着的并不是真正的悲哀,就像是马勒能用伟大的感情使我们羞愧,但转瞬之间,又表现出了无端的冷漠。他在摹仿司机,摹仿姐夫,摹仿着偷窥者,妹妹想着,这一切加起来,他在摹仿他自己。他到底是谁?我们不了解。最真实的就是车轱辘与公路摩擦的声音,有时它被汽鸣声、风声、小仙以及姐姐姐夫的笑声歌声和说话声所掩盖,而那些声音有时是假的,因为人并不是在想说话时才说话,想笑时才笑,大部分情况恰好相反。这个男人一直在做作地看着前方的道路,有时,会认真的看着右边的后视镜。没错,他是做作的。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是在对别人演戏。
妹妹认为自己可以肯定这点。她想起了所有的那些欧洲小说中,爱情都是与性交无关。情感是心灵与心灵的交流,性交是肉体与肉体的接触,情感一旦插入肉体,便幻化为一阵烟雾,至使安娜卡列尼娜不得不卧轨。妹妹突然为自己想起这么多事情而感动。她发现自己变得伤感起来。
公路在延伸,已经完全穿过市区,进入无穷尽的高速公路。路面的苍白有好几次使她觉得似乎行驶在水中或是云雾当中,这又使她下意识地感到不妙。
最初的兴奋已经过去了,小仙开始吃东西,土豆片,虾条、酸奶等等,然后就讲一些学校里的事。望着远处的蓝天,妹妹觉得离雷恩越来越远了,这两天她一想起他,心里就隐隐作痛,似乎那里成了一个大洞,这个大洞再也没法填补。
他们到了白洋淀游览了一天,先是把车停在一个地方之后,就到湖边坐一条船去钓鱼钓虾。整个湖面船只繁多,笑声阵阵,半天下来,小仙提着的塑料袋里居然装了不少,全都是活蹦乱跳的。
这年,白洋淀连续下了七七四十九天的大雨,白洋淀达到了三千年以来从来没有那么多的水,水越长越高,整个北京城几乎都空了,有百分之五六十的中产阶级都到白洋淀来消费。妹妹觉得自己也混迹其中,有些滑稽:我是一个真正的穷人,连化妆品都要偷别人的,我算是什么中产阶级?我为什么混在他们中间,就是因为我有那么一个令人厌烦的姐姐吗?
想到这里,妹妹十分不同意自己最近的表现,作为一个头脑清醒的作家,作为一个时代的批判者,作为一个厌恶中产阶级追求这种生活的读书人,居然也如此地沉浸到这样的消费方式里,当然,这不是自己要求的,而且,她也没有跟他们一起狂欢,尽管晚上放焰火的时候,她也与大家一起高叫,甚至于笑得很厉害。可是,谁都应该知道,她虽然在叫,在笑,可是,就像诗歌里说的,她虽然在尖声地笑,她的内心却在流血。
他们就近住在一个农民家里面。这是一幢很旧了的小院,院里堆着几垛稻草,有一群鸡在闲走,咕嘟咕嘟地叫着。小仙看到房顶上有一个很大的蜘蛛网,一只苍蝇刚好撞在上面正挣扎着向外逃。小仙找来一根树枝捅破蜘蛛网,她想救苍蝇出去,但是无奈它的身上全都被粘稠的网沾住了。她看看没有意思,便又去踩草垛,姐姐大声喝着,让她下来。
姐夫却宽容地笑笑,什么也不说。姐姐生气了,说:
“为什么光是笑,也不管她,就好像她是我一个人生了来的。”
姐夫说:“到这儿来,就是为了笑,如果是为了生气,那就永远呆在北京算了。”“如果她摔下来了,你还笑吗?”
姐夫说:“知道吗?小仙在挽救生命,她是为了不让苍蝇死,才上那么高的,再说,下边全是草,她摔不着。”
“你就是挽救任何东西的生命,也不要挽救苍蝇的生命呀。它们哪算是什么生命,那么脏,那么多病菌。”
姐夫突然不高兴了,大声说:
“苍蝇就不是生命,肮脏者就该都死?人类的同情只对于好人吗?马勒的女儿就没有毛病?”
妹妹笑了,她看着姐夫和姐姐把戏从北京演到了白洋淀。小仙说:
“我根本不是在救什么苍蝇。”
姐姐朝她大喊下来,她还想说什么,可是,那个家民正向他们走来。姐夫迎上去。姐姐紧张起来,因为她知道那是来算钱的,他们能不能省钱,跟这个农民的谈话很重要。
屋主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四十来岁的农民。姐夫跟他谈价钱时,也显得有些紧张。两人不再吵架。三个女人在一边看着,姐夫与农民正一句句地说着。几分钟之后,姐夫走了过来,脸上有些不太快活。
姐姐问:“怎么样?多少?”
姐夫回头看了看后面的房屋,说:“就是说,咱们一家子住这一间房,一共收一百五十块钱。”
姐姐说:“太贵了,这仅仅是个农家院哎。”
姐夫说:“你没见他们的房间全都满了吗?”
妹妹忍不住地走上前去,一说就是一大串:“农民的妻子是个会张罗的人,好像她天天都接待城里人,知道怎么让他们高兴,一百五就可以了,咱们这么多人……”
姐姐不高兴地打断她说:“人再多,也就是住一间房,一间就要一百五?”
妹妹不再说话。她知道,这钱又不是自己付,所以无论她说什么话,别人都是反感的。
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并且在桌子上放了几束孩子们采来的野花以及白洋淀里最长的芦苇。晚上,农民的妻子贴了玉米饼,煎了他们捉回来的小鱼跟小虾,然后用香油、葱、蒜调成小料。屋子里一直飘逸着香气。大家吃的高高兴兴。姐夫为了报复姐姐就不停地说:“包吃包住,这一百五真是太值了。”
姐姐立即反驳说:“那你多给他们一些呀。”
小仙笑了。妹妹也笑了。
但是晚上睡觉时,妹妹怎么都觉得别扭,那间房里有两张床,整个空间大是大,但毕竟没有什么遮掩,床与床的间隔又那么近。自然是姐姐和姐夫睡一张床,她和小仙睡一张床。不知为什么,她没说什么,心想将就着就行了。
但是就在她张罗着枕头被单时,姐姐倒是说话了:“不能这样。”
姐夫说:“是为了省钱。”
姐姐说:“不行,省也不是这么个省法。”
姐夫显得有些为难。但是态度不敢坚决,他怕在妻子面前露出他的别有用心。他心里想,就两张床还嫌多呢。
妹妹说:“这钱,我自己付,另开一间房吧。”
姐姐说:“还有小仙。”
妹妹说着,从随身带的包里掏出了一百元钱。姐夫伸手想接过来。姐姐却说:“你还真要让她掏呀,她并不愿意跟咱们来这儿,是我让她来陪我们的。”
姐夫有些不知所措。妹妹坚持自己掏钱,说:“我不愿意白吃,白住。”
姐夫一摆手:“不用了,我来吧。”
站在一旁的农民说:“一家子,怎么还说两家话?你们再加三十块钱吧,看你们也不是什么富户。那一间小房挺舒服的,谁掏还不是一样。”
妹妹望着老实巴交的农民,笑着说:“那我跟你是一家子,这钱就免了吧。”
憨厚的农民笑笑,说:“我可跟你不是一家子,我跟我老婆是一家子。不像你们城里人,乱套了。”
妹妹脸红起来,本想开个玩笑,可是,却更加难堪。农民又用手指了指对面那间小房,说:“这是俺们夫妇自己住的,为你们把它腾出来,俺们住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