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65
那把刀约有五寸长,上面的栖镶着金属边。内行人一看就知道它虽不是专用七首,但也足以刺人一个人的心脏。我伸出手小心地握住它,冷飕飕的寒光照在我脸上。我把它放进我随身的包里,和我的化妆品放在一起。确实,女人的包里不仅有口红有避孕套有诗集有柔软的纸巾,有的时候还有一把刀。
搬家的时候,父亲来接我。他常常是突然间老泪纵横。每一次看到他这样,我都绝望得要发疯。我默默想,一个绝望的人怎么能跟另一个绝望的人住在一起呢?
导演不请自来。他说《长安街》终于有人投资了,是皮里松在法国找的投资,刚刚签了合同,他说皮里松太伟大了,他能使自己以后成为大人物。他又说,可惜阿伯不在,如果阿伯知道他的小说要拍成电影了,他会高兴死的。
父亲准备用眼睛把导演吃下去,上上下下地看着,一点一点地看着,导演却毫不在意,按照自己的思路狂妄地大笑。每次导演说完什么话,父亲就观察我的表情,想从中判断面前这两个人到底是什么关系。我问导演你饿吗,要不让我爸爸给你买一个面包过来。
父亲只好去了。我和导演坐在沙发上,正午的阳光热烈地照着。茶几上放着我的红色小包。
他说阿伯太有才能了,昨晚我又看了一遍他改的剧本,确实太好了。
看我不作声,他又说,不过他是挺卑鄙的,麦子,你现在还恨他吗?
我说,这些天我已经想通了,其实我也挺卑鄙的,没有像我这样卑鄙的女人了。整桩事。清是我对不起阿伯,真的,不光是他,我也对不起白洋,你说我这样的女人,哪个男人不怕?跟阿伯好时,瞒着他去跟陈左约会。跟陈左好时却又念着阿伯。陈左说得没错,我是个跳来跳去的女人。我现在这样子,也是罪有应得。
那我问你,你要老实回答啊。如果说阿伯回来了,你还愿意继续跟他好吗?
我望了他一眼,拿起茶几上红色的包,从里面掏出一把刀来。我说,从现在起,我身上都会带着这把刀子,可以说,这是他留给我的惟一用得上的东西。
导演惊奇地睁大眼睛,伸手过来要拿,我却把刀放了回去,拉上拉链。我说,我尽管忏悔,但缺少对阿伯的宽恕。宽恕可以针对全世界的人,但绝不包括对阿伯的宽恕。他伤害了我,对我的伤害太具体,太惨痛。
导演不说话了,思考了一会儿,他说,你不觉得自己有点自相矛盾吗?
但某些地方绝不。
能不能让我看看那把刀子?
我看了看门外,估计父亲没有这么快上来。我重又拉开拉链,小心地取出那把刀,它在强烈的光线下放出刺目的光。
导演眯起眼睛看着,他又看着我说,有时我真希望这把刀子扎在我的身上。
我一下收起刀,一个字一个字地对他说,我没有跟你开玩笑,我希望你以后不要用刀来跟我开玩笑,这种时候我极其讨厌你们男人的幽默。
我不知道如何才能找到阿伯。每天我都在大街上游荡,太阳毫无遮掩地照在我脸上,风沙吹上来,使我皮肤隐隐作痛。但是人海茫茫,我已经筋疲力尽,口干舌燥,有时激昂的情绪瞬间冷却下来。可是每当这时,只要是看到一个年轻并且长得高高大大的男人从面前走过,我便跟着那人走出很远。我紧紧地抓着我的包,快步走着。
深夜,我和一群无业的女孩各自穿过朗朗月光来到约好的酒吧,大家在同一时期无业表明很有缘分也很不容易的,我们在一起寻找共鸣。其中包括“符号”。一次她从随身带的包里掏出一摞照片,说是正在给一家公司当模特儿。我看着那照片,设计师把她的头发做成了一条条蛇似的,把她的眼睛上方连同眉毛都画成了红色,把她的嘴也画得歪歪的,肿在那里,猛一看以为是深夜里的恶鬼。她说这是在日本最流行的妆,很前卫,应该说过一年就会传到中国来。
我一边看她的照片,一边几乎要流下眼泪。因为在这些照片上我也清楚地看到了变异的自己,我不敢可怜别人。
我和她们说着知心话,不断望着酒吧外面的行人。我们有时去酒吧密集的三里屯,有时就在唐人街或是它的附近。我们每晚必至,知心话也就是掏心窝子的话其实没几句,于是我跟她们说“九重天”和“下地狱”,她们居然不相信。
往往我只跟她们坐半个小时,便独自去相邻的酒吧,我的眼睛寻觅着,像两点鬼火在夜空游荡。在那深色的玻璃镜里,我看见自己穿着很短的裙子,我已经把一头长发用摩丝固定在脑后,不让它们随风飘散。每到夜间我的眼影便是淡淡的绿色,我的指甲也做成了绿色的,上面贴着精致的小野花。帮我做指甲的是个东北女孩,脸上有很重的汗毛,一笑两腮有浅浅的酒窝。每次一看见我,先就用手握住我的手指,一个个拨动着,她的手很软。我闭起眼睛,一任自己的手被那做指甲的女孩握着。每次做完回到家,父亲指着我的鼻子说,你过着妓女一样的生活。
我把这话学给那些女孩们听,她们哄然大笑,说,你爸爸太可爱了,他一点也不老,他居然会用这么好听的词。确实,要夸奖一个女人,莫过于说她是妓女,做妓女的女人总是有点本钱的。
我爸爸很老了,他说过那话之后就开始流泪。第二天他惴惴地向我道歉,说不应该用那样的词来骂女儿,他居然要伸出手搂我的肩。我一闪身从房间里出去了,重又走到骄阳下面。他不知道从不跟他说点心里话的女儿整天究竟在想什么。有一天在网上我与人聊天,一个化名为3853的人追着我,问我喜欢与什么样的人交往,问我家中有几口人,有没有父亲。我马上警觉起来,怀疑这个3853就是我父亲。他也许想以这样的方式来把我套住。我马上把他甩了,可是我觉得每一个凑上来的人都很可疑。末了,我只有彻底关上电脑。我还是相信我的眼睛。
在酒吧里有好些年轻漂亮的小伙子朝我眨眼,过去我总认为只有女人才做这种事,没想到男人也知道什么职业最省事了。他们年龄都很小,只有十七八,他们的皮肤跟白面一样柔滑,手指尖尖的,他们的出现使酒吧飘散出放荡不羁的冲动和炽烈撩人的欲念。据说他们都是男妓,在美国称他们为牛郎。里面还有同性恋,我发现男同性恋比女同性恋多。
有一次,我看到了大威,他和一些同性恋们泡在一起。他说他买房子了。我没有问他为什么没有和沈灿在一起,他也没有问为什么阿伯没和我在一起。他坐在我的对面给我一根烟请我抽,于是我一边抽烟一边跟他聊天。他是我的仇人,但他的眼睛充满着温情,但他是个混蛋,可是阿伯跟他一样是混蛋。过去我以为我不是,跟他们是两种人,但实际上我比他们好不了多少。就为这件事我跟“符号”吵翻了。“符号”说你不无耻是男人无耻。我说女人也一样无耻。“符号”气得满脸通红,她摇着头说是你麦子无耻,不是我无耻。我说你如果不无耻为什么泡吧时从不掏钱?连自己的那份每次都让别人分担了,你还不无耻吗?你曾骗过一个女同性恋自己还得意洋洋,你忘记了吗?你鼓动我去找有钱的男人……
没等我说完,“符号”把手中的酒杯往地上狠狠摔去。
我使劲喝着“科罗那”,泪水盈眶,我扭动脸部肌肉,不让它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大威穿着一件T恤,蓝色的,和阿伯的一模一样。我久久地望着,这件衣服是我为他买的。大威走后,来了另一个男人,我不认识他,但是他伸出一只手给我做手势。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是他做手势的样子让我又一次想起阿伯,每当他说话着急时他就会做出莫名其妙的动作。但是这个男人比阿伯漂亮,模样长得有点像陈左。
我对他笑了,于是他坐在大威刚才坐的位置上。我们翻箱倒柜地说了很多话,我把我经历的和没有经历的都统统说了,我发现这些话比酒更会醉人。没过多久,我跟他上了一辆出租车,拐过好几条巷子,然后他扶着我爬上一座楼梯,走进一间非常简陋的小屋。他只开了一盏黄色小灯,床上倒也干净,上面是一个洗得发旧的毛巾毯。那是由各种颜色组成的大花图案,我觉得如果把它做成一条裙子那会是非常惹眼的。他先从一个白色的暖瓶里倒出水来,自己洗了手,也让我洗了手。一会儿,他把身子坐正,回过头说,你不会玩这个吗?
我突然感到恶心,跑了出去,还听见那个男人在里边说话,他的声音跟雨水交织在一起时,像是一座在电影里的雪山突然出现我的面前……
那时,外面正下着瓢泼大雨。
我坐在楼梯上想着这一切,先是笑了半天,然后阿伯似乎出现了,他对我说,别以为女人有权找男人要一切。看着像星光一样出现的阿伯,我哭了。
雨一直下着,毫无遮挡地淋了我一身。我来到公路旁等了很长时间才有一辆出租车,我去找了“符号”。
她惊诧地看着我,随即又变得那么冷漠。我一把抱住她,我说是我无耻,是我肮脏,我错了。
“符号”也紧紧回抱着我。她把我引到浴间打开热水,她也把衣服脱了帮着我洗澡。在浴盆里我们赤裸着紧紧拥抱在一起。
第二天的夜里,我又去了酒吧。还是烟雾和说话声,只是没有阿伯。我渐渐地意识到,很难在酒吧里见到阿伯了,他仅仅是为了躲我,都不会再到三里屯来。
另二个男人向我进攻。我没有注意他的模样,他说,你想听音乐吗?不知为什么,“音乐”两个字在这荒芜的夜晚里使我两眼放光。
他又说,我那儿没有别的,只有音乐。
我说,那我们就去听音乐。
出了门他领着我从三里屯一直走到工体。在一个楼群的后面,他推出了一辆自行车。于是我坐在他的后面。风很大,但是他用力蹬着。看着他厚厚的背,我觉得这是一个有力量的男人。
他带着我一直向东驰着,过了朝阳门,过了十里堡,过了铁路桥,然后来到了一个乱糟糟的地方。有几幢很破烂的楼。他说他在这儿有一套一居室。
上了楼,我一看,房子里面几乎没有别的东西,确实,只有一套音响。那是深棕色的带着支架的音响。我问你这套音响好吗?他说音色非常好。你知道布鲁克纳吗?我摇头。他惊奇极了。你真的不知道布鲁克纳?我说我不知道。他问那你知道谁?我看了看他说,我今天晚上除了知道你以外我谁也不知道。
那你一定要听听布鲁克纳,在这里面有宗教。
他打开音响。于是布鲁克纳走到了我的面前。不知道为什么,我虽然不知道布鲁克纳是什么样的人,但是我觉得他是能征服我的人。在我一刹那的感觉中他的形象跟德里达非常像。
他把音响从很大的声音又调得小了一些。他说这是《布鲁克纳第七交响乐》,你真的从来没有听过?我说我确实不知道布鲁克纳这个人,他又把音响调得很大。
第二天早晨当太阳从窗外洒到我和这个男人身上的时候,他睁开眼睛对我说,对不起,我不能留你在这儿一起吃饭,因为我口袋里没有钱了。我笑了笑,穿上衣服拎起红色的小包迅速下楼。
我的身上铺满了布鲁克纳带给我的残渣剩饭,那里除了音乐,布鲁克纳谦卑的笑容,他的宗教和哲学,还有那个男人的气味和布鲁克纳所受过的屈辱。以后,我曾经不止一次地走进布鲁克纳的音乐之中,可是再也没有了那天的被水雾和沼泽迷漫的感觉,有的只是岩石上的青苔。而且布鲁克纳的音乐在我的一次次认真的心静如水的接受中,变得粗大而没有内容。所以,我常想对身边的音乐接受者说,听音乐需要的不是安静,而是躁动,不是内心纯静而明朗,而是有重重的心事和期待,还有想把这个世界烧掉的仇恨,在那样的时候,你就去听音乐,一定会有收获的……
但那是以后的事情,是我在每日不停地读书时想的问题,那天不是这样,当我离开了音乐和男人之后,我在太阳的照射之下,坐着破烂的公共汽车,一直到了“符号”那儿并怀着激动和亢奋的心清告诉她说,昨天晚上我有一番奇遇。她问是什么奇遇。我说从离开阿伯以后我头一次感受到了音乐,过去跟阿伯在一起他不太跟我谈音乐,但是我能感觉到音乐。但是阿伯离去了以后,在昨天晚上我又一次地听到了音乐。
“符号”看着我残妆不整的样子,说你别跟我来这一套,你跟那个男人做什么了?
我复述了昨晚的情景,最后我说,他是个穷人,但是仍然非常可爱。
那么他能代替阿伯吗?
我想了想,说,他不能代替阿伯,任何男人都代替不了阿伯。
为什么?
因为任何男人都没有像阿伯那样背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