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女人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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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铁呼啸着,像是洪水冲过峡谷_,阿伯猛地看见了麦子的脸悬浮在隔壁车厢的上空,灯将她照得通亮。她的眼睛迷惘地盯着车顶,那短短的一刻,他陷入绝望,他不知道今天在北京2002年的初夏的某一个晚上的最后一班地铁上,他竟然会看到麦子。

阿伯的心悬起来了。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记忆一片空白,新的女人和她们的体温恍如一管清洁剂,总是在深夜将过去所认识的人一个个擦洗掉,从他们的头发、脸到浮现在他们脸上的表情以及一阵阵飞扬于上空的笑声。然而麦子的声音却又总是在遗忘的夜晚里蛇一样断断续续游动。阿伯不知道是蛇游得快还是遗忘来得快,有时,什么也没有,一片漆黑。他不想麦子了。有时觉得自己过去实在是可笑,那时我竟认为麦子的身体没有门,麦子的身体只有窗户,这个窗户进得去却出不来。可是仅仅是几个月我又有了新的认识,我认为没有哪个女人是没有门的,没有哪个门是只能进去不能出来的。

这时阿伯又忍不住地抬起头来看了看车厢那边的麦子。她也正在朝阿伯看,但是阿伯的脸显出平静。他知道她是个近视眼,她没有戴眼镜,她就是个瞎子。

这么晚了她是去哪呢?阿伯觉得她比过去瘦了,好像也高了,她的头发散乱着,整个样子看起来很陌生。只有她身上穿着的那件红色的衣服,使阿伯觉得熟悉。这符合她过去的习惯。过去哪怕是一双袜子她都得来点色彩。

前面的一站很快就到了,阿伯瞄着麦子会不会走下地铁。麦子没有动,依然环顾着四周,她的眼睛里飘出的冷漠而迷惘的光也是阿伯所熟悉的。她是去哪里呢?这么晚了是去一个男人的房间吗?

阿伯想到这里,觉得在今晚自己无论如何也得要进行一场跟踪。他意识到在今晚可能会出什么事。要不,上帝为什么会让他遇见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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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声朦朦陇陇地响着。阿伯居然看了我一眼又转过脸去望着车顶,他也许以为我只要不戴眼镜就什么也看不见,他知道我戴不了隐形眼镜。

我放心了,打开那个红色的包。我发现那把刀正静静地躺着,它看上去是那么的驯服,那么的善良。此刻我的耳朵里似乎听不到别的声音,我只是觉得自己在和这把刀对话。你们男人可能难以想像,一个受了伤的女人会天天带上一把刀。你们会以为我麦子要杀阿伯不过是一次新的撒娇,但是我绝不这样想,我要让你们恐怖,让你们改变一下你们对于女人的那种蔑视和嘲笑,这把刀曾经是我与这个男人之间的爱情的润滑剂,尽管阿伯走后我把它天天放在包里,但是一次也没有派上用场。可是为什么当我把阿伯忘了,我情愿以为他已经死了,而今天恰恰是一阵长笛的声音使我想起阿伯的时候,这个阿伯又突然出现了?这是不是上帝赐予我的最好的复仇的机会?我的心开始跳动起来,甚至于变得紧张了,我觉得自己的额头也开始出汗了。这时,我忍不住地再次环顾了一下地铁的四周,还好,没有进来更多的人。我意识到自己竟真的当了一次女主角,我在跟踪这个该死的阿伯。我看了看表,那时候已经接近十一点四十了。

这确实是北京的2002年初夏的某一个晚上的最后一班地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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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班地铁终于走到了它最后的一站。阿伯缓缓地起身了,这时候他的眼睛看着麦子,发现麦子也在那边起身了。阿伯犹豫着,如果自己跟踪她的这种行为让她发现了,那么今天晚上将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结局呢?还会像第一次跟踪之后跟她睡在一起吗?

阿伯的内心突然充满了对于往事的伤感与惆怅,他感到有点无所适从。可是就在这个时候,麦子已经离开了车门朝出站口走去,她一步步地蹬着台阶,他突然发现她走路的姿势比过去要沉重得多,她像是一个老人。阿伯在心里很快算了一下麦子的年龄,她应该是二十七岁,可是那走路的感觉使阿伯觉得她像是个七十二岁的人。

麦子在前面走,阿伯在后面缓缓地跟着,一直到他们离开了地铁。他已经完全不认得这是什么地方了,他想,如果不是为了跟踪麦子,他是不会到这样一个荒凉偏僻的地方来的。他感到前面的麦子就像天空中的星星一样召唤他。阿伯抬起头,云彩刚把月亮遮住,路灯也是黯淡的。他几乎看不到有什么行人,只是偶尔有一两辆车呼呼地开过。

阿伯走着,突然意识到皮鞋和地磨擦的声音很响,他怕这种声音被麦子听见,于是他站住了。这时,令他非常奇怪的是,当他站住时,前方的麦子竟然也站住了,她似乎在身后也长着眼睛。阿伯突然恐惧起来,他想这个女人是麦子吗?是不是自己今天晚上一直出现的幻觉?他犹豫着又朝前走,发现前面的麦子也朝前走了。于是阿伯掐一掐自己的肉,他觉得有一种疼痛感,于是他对自己说,没有,你没有睡着,前面的那个女人是真实的,她不是幻觉。

阿伯这时候在想,我需要喊她吗?我需要问她今天究竟是去哪儿吗?阿伯犹豫着又停下了脚步,几乎像是电感应开关控制的那样,阿伯的脚步一停,前面的那个女人又停了,阿伯于是又往前走,那个女人也往前走,阿伯想,不能管前面的那个女人叫“那个女人”,她不是别人,她就是麦子。我的眼睛没有看错。我怎么可能看错?一个跟你在一起有着铭心刻骨的感觉的女人你会把她看错吗?那么现在是不是真的在梦里?因为人在梦里的时候,人也知道疼痛,也知道难过,人犯了罪的时候经常在梦里想到仟悔的字眼,想到下跪的姿势,想到流泪的表情。

阿伯于是又开始朝前走,但是使他意外的事是麦子没有动,麦子也没有回头,她似乎在等待着那个叫阿伯的男人走到她的面前。阿伯感到自己的心跳加快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身上好像开始出汗,然后他又摸了摸自己,他觉得自己的脸是冰凉的,不到一分钟,阿伯走到了麦子的身边。

麦子突然回过头来。她对阿伯说,你知道吗,我一直在跟踪你。

阿伯就像是受到了惊吓一样说,你在跟踪我?

你觉得惊奇吗?

阿伯想使这场谈话变得轻松起来,他以玩笑的方式透出了他本身的状态。他说我以为我一直在跟踪你,当然,我是因为好奇。

麦子问,你到哪儿去了?

阿伯一时似乎没有反应过来,因为麦子的口气就好像是他们从来没有分别过,好像是他们在某一个晚上在那个公寓里吵架,阿伯抽了一根烟把门打开,坐上电梯坐在楼下在花园里转了一圈之后又回来,麦子那时候会对他说,你到哪儿去了?阿伯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麦子突然尖叫着大声喊道,你到哪儿去了?

阿伯沉默着,他只能用自己像乞丐或者像是一个受难者那样的目光看着麦子。他发现麦子的脸上就像是涂了一层冰膜,苍白,清冷,而且有着一种阿伯从来没有见过的,有的时候仅仅是在梦里面才能够看见的死尸般的狰狞。

我在问你呢,你怎么不说话?

我没有去哪儿,我只是一直跟着你,我突然有一种好奇,我想知道你今天晚上去哪儿。

我问你这段时间一直在干什么?

阿伯突然愣了,他说,我也没有于什么,我什么也没有干。我还是老样子,有时读读福柯,我有些厌倦德里达了。

我在问你,你究竟干了什么?你对我说。

阿伯的眼前突然出现了陈左的眼睛,在那一刻,陈左给他的钱以及那个撞他的骑自行车的人再次像雪花一样飘到了他面前,他似乎看到了骑车撞他的那个人的耳朵,当时他就发现那个耳朵比正常人的耳朵要小,在耳朵旁边好像有着灰色的头发。阿伯同时又感觉到陈左正在用手抚摸着自己的头发,并对他说,阿伯,你是叫阿伯吗?你为什么叫阿伯?是谁给你起的名字叫阿伯?你的名字有什么意义?你起这个名字的目的是什么?

阿伯的脑子里一片混乱,他紧张得几乎浑身发抖的时候,麦子突然问他说,那些钱你都花完了吗?

阿伯感觉到自己不由自主地朝后退。这时他希望有什么行人打扰一下麦子的思绪,然而她还在说,你站住,我问你那些钱都花完了吗?你是怎么花的?

阿伯想了想说,那些钱我都花完了。

你都怎么花的?

我也忘了我是怎么花的。

你知道你自己错了吗?

阿伯点头说,我知道自己错了。

你错在哪儿?

我错在我拿了钱。

不对。

我错在了我离开你,我没有打招呼。

也不对。

这时候阿伯说,你为什么要跟踪我?是为了报复吗?

麦子点头。

阿伯说,那就是说你今天晚上的跟踪不是出于好奇而是出于仇恨吗?

可能比仇恨更厉害。你还没有回答我呢,你知道你错在哪儿吗?

我不知道。

那么我告诉你,是因为每次我跟你说分手时,你都会流泪。

阿伯这时看着麦子,他的目光里带着软弱和有一种求饶的成分。当他自己意识到自己眼神的时候,他突然感到心中有一些委屈,他有些恨自己,他觉得自己毕竟还有着青春最后的骄傲。青春这两个字使他内心突然变得充实起来,于是他的目光渐渐地变得平和,并且变得也有力量,他看着麦子说,你想干什么?

我想杀了你。

阿伯看到麦子从包里面缓缓地拿出了一把刀。看到那把刀,阿伯眼前一亮,突然,他的内心产生了很多酸楚,他想到了在那天麦子生日的时候他为麦子买了蛋糕,这把刀是跟着生日和蛋糕一起来的。

麦子拿起那把刀开始朝阿伯走来。

阿伯说,你真的以为你可以杀了我吗?

你跪下。

你真的以为你有力量能够制服我吗?

阿伯说这话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的眼睛也开始变得狰狞,他觉得麦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像一只野兽,而他自己比麦子更像是一只野兽。麦子说,你给我跪下!

我如果不跪呢?

那我就要用这把刀捅到你肚子里。

我怕你做不到。

阿伯说完这话,发现麦子的眼睛里出现了泪水。她拿刀的手远不如开始的时候显得那么坚强,她的手有点颤。阿伯了解麦子,他知道麦子,就像了解和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坚强的也不是勇敢的人那样。他也知道麦子不是一个能拿得起刀的女人,在阿伯看来无论是什么样的仇恨,麦子都没有能力把刀子捅到自己身上。这时麦子又一次对阿伯说,你跪不跪下?

阿伯说,我不跪。

麦子突然朝阿伯跟前走去,她对阿伯又一次地发出了在阿伯听来是刺耳的叫声,她说,你跪下!

阿伯没有吭气,他只是看着麦子。

麦子突然把刀对准了自己的胸脯。阿伯吓了一跳,这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的。她说,你可以不跪,你知道我没有力气,你知道这把刀子拿在我手里是没有用的,于是你不跪下。但是我杀不了你,我是可以杀死自己的。

这时候麦子闭着眼睛把刀朝自己的身上捅。阿伯突然冲上去抓住她的手,他一下子跪在了麦子的面前。

他对麦子说,你不要这样。

麦子不说话,她抓着刀的手以及阿伯抓着她的手都僵立着。

阿伯抬头看着麦子对她说,麦子,我对不起你。

麦子把仰向天空的头慢慢低下,慢慢睁开眼睛看面前的阿伯。她发现阿伯明显的比原来憔。淬了,他青春的目光变得有些衰老。他的头发仍然很长,他的头发显得零乱没有经过梳整,麦子意识到阿伯最少已经有一个星期没有洗澡了,她从阿伯的身上感受到了汗和污水的肮脏的气息。她对他说,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你会真的下跪。

说完麦子扔下手中的刀,转身向来的方向跑去。她边跑边开始哭泣,整个夜空都回荡着麦子的鬼哭狼嚎。

阿伯只是听着麦子的脚步声和哭声,他始终没有抬起头来,当那声音越来越远几乎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时候,他仍是低着头对自己说,不是你没有勇气,而是你不应该把头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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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恍恍惚惚走着,在我不断地替换着脚步的时候,来到了皮里松的住所。皮里松刚刚起床,他意外地叫起来对我说,哟,你来得正好,我刚拍完一根雪茄,你没有闻到这房子里的雪茄味吗?

我说,我累了,我突然想找一个地方休息一下。

你今天来得特别好,我觉得我和你们这些人在一起时我是一个非常好的人。只有一次我失言了,我吹了牛,说德里达要来,可是德里达那天没有来。今天我带你去见德里达。

他住的地方离这儿远吗?我可是很累了。

皮里松从他家的院子里推出了一辆麦子从来都没有见过的自行车。皮里松说我们不走大路,我们穿胡同,我可以骑自行车带着你,一会就到了。

于是,我坐在皮里松颤颤悠悠的自行车后面。

我说,你怎么也会骑自行车?

在法国,我们骑自行车的时候比坐汽车的时候还要多,因为你要知道一辆非常好的自行车比一辆汽车还要贵……

皮里松的声音是嗡嗡的。我听不太清楚。我们云里雾里地走着,一会走进了德里达的客厅。

德里达在客厅里穿着睡衣,宽大的睡衣里面是一个瘦小的身体。他的头发是灰白的,好像上面沾满了土,好像他从一生下来就没有洗过澡,他的眼睛里面也蒙着一层土,不,像是那种青苔,发出暗绿色的光。他比我想像里的要老,我记得当时自己看了德里达的照片以及跟许多人谈德里达的时候,他还是个年轻的外国人或者是像海明威那样的外国人。

这时我回头想对皮里松说德里达原来是这样啊,可是我回头时,皮里松已经不在了。

面对我惊愕的目光,德里达露出了宽容的笑。

他说,我听说你从很早就开始读我写的书了,对吗?

我点点头。

你喜欢吗?

我想了想,说,你的文字太拗口,你所创造的新的概念完全没有必要,其实可以用比较简单的话去说。

如果我要以简单的或者说不拗口的或者说不艰涩的方式去表达,那么你们为什么要叫我德里达呢?你们完全可以叫我别的名字,比如说皮里松。

说完,德里达哈哈大笑。他又说,你难道一点都不喜欢我所写的那些东西吗?

这样的问题不应该问我,你应该去问长得更像是学者的那样的人。

为什么?

因为我是一个女孩。

当我说完“女孩”的时候,“女孩”这两个字突然使我的脸红了起来。我在心里面问,你真是一个女孩吗?当你在德里达的面前你真是一个女孩吗?

德里达高兴地说,我还从来没有在我面前见到过这样机智的学者,当你问她问题的时候,她竟然对你说她是一个女孩。

德里达再一次哈哈笑起来。他一边笑一边站起来走上前把我搂在怀里,我感受到了他那日益衰老的身体。我的眼睛正好与那深陷进去的锁骨平齐,那里还蓄有一两滴水珠。我猜测他在我进来之前才刚刚洗了操。他捧起我的脸问,我们一起走到床前好吗?还是你想试试我有多大的力气?我能够把你抬着放在床上。

我想了想说,你还是把我抬起来放在床上吧。

这时我看见他的手又老又丑,骨节突起,长满了密密麻麻的毛,但却很有力气,我有些惊奇。

德里达说,麦子,你觉得法国人说的话和中国人说的话一样吗?

不一样。

为什么?

就不要说法国人和中国人,你们法国人和法国人说话会一样吗?

他看着我,又低下头,似乎又想起了一个什么问题,在思考着。一会儿,他问,你今天为什么上我这里来,是因为想出国吗?

我摇摇头。

那是因为什么?

我想要知道,你是怎样对爱情和罪恶进行解构的。

德里达愣了,然后抬起那双手,说,那么让我现在就说吧。

当德里达和我融为一体时,我突然觉得自己有了一种腾云驾雾的感觉,我好像是在海面上飘浮,又好像是在沙漠里行走,这是曾似相识的感受。我本来以为跟德里达在一起,会有十分意外十分特别的感觉呢,可是结果我在内心对自己复述这个过程时,除了大海除了波涛除了云彩除了上下翻动除了沙漠除了落日以外没有一点点意外的词句。

当我离开德里达的时候,他说我送送你。我说好吧。他问,你从哪个门走?

我指着窗帘后面,说,我从那个门走。

德里达惊奇地说,那个地方是阳台啊。

是啊,我就是打算从阳台上走。

你不要忘了,我这可是第十层楼。

我似乎没有听见德里达说什么。我把门推开,走上阳台,这时候阳光一下子照射到我身上,风一下子吹到我身上。仿佛受到了阳光和风的鼓舞,我决定继续朝前走。似乎德里达还在我的身后说着什么,他的法语有明显的阿尔及利亚的味道,有犹太人的舌头动作,那种语音跟我体内残留的精液融在了一起,勾起了许多年前我在书中读到的文化内涵。

我从阳台上一步就跨到了空气中。

在空气中我感觉到了阳光,它又一次抚弄我的头发,于是我摸了摸,发现头发是假的,阳光是真的。

九丹2002.5.1完稿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