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女人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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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司机说去“香格里拉”,司机像看恐怖片似地盯着我。我不相信地又给陈左打电话,却已经关机了。他为什么不接,莫非他知道我找他是什么事?真奇怪,他怎么可能会跟阿伯一样消失了呢?

我的眼皮很沉重,全身颤抖。我想睡,但是我知道只要我闭上眼睛我就不会见到陈左了。我要让他看看我的模样。

在“香格里拉”门口,我下了车。刚才那个年轻的爱脸红的门卫帮我打开门,这一回他可忘了朝我微笑,他完全惊呆了。里面那喊喊喳喳的人声笑语似乎在这一刻霎时停了下来。

我像没穿衣服似的冷得打颤。我走不动了,要倒了。身后有一个人猛地扶住我。迷蒙中,是导演。这时又有几个穿红制服的人走过来,问,是在拍电影吗?为什么事先连招呼也不打?

导演哭丧着说,对不起,她在三里屯的一个酒吧被人打了。

为什么不报警?

我看见先前那个小门卫问,是被谁打的?

我用尽全身力气告诉他们是我自己在墙上撞的,这跟你们没有关系,我只是想要找一个人,他肯定还在。

说着我往前走。我觉得地不稳,高一块低一块的。这时又有一个穿着制服的人,好像是什么大堂经理,他大声朝导演吼道,还不送医院。

我觉得我真没用,竟然被导演抱着上了一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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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医院里,医生对导演说,这孩子肯定流产了,得马上住院,先去交钱吧。

导演把我抱到了挂号厅的长椅子上。我一躺下来,马上跌进了混饨和昏暗的地方。朦胧中听见导演大声说,为什么不行?你们先抢救,我马上拿钱来,就怎么不行?

他又跑过来把我的头搂在怀里,他说,麦子,你忍一忍,忍一忍,我最多一个小时就回来……

我又要睡过去了,我太困了,但是刚才说话的人我觉得是阿伯,一定是阿伯,我全身振奋起来,但是我无论如何睁不开眼睛,泪水像决了堤的江水往外涌着。我看见阿伯还是穿着一件牛仔服,满头的长发盖在脸上,他浑身颤抖地看着我说,麦子,在那个聚会上,我也是为你而来的。

醒来时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是第二天还是第三天?风在外面呼呼地吼着,我睁开眼睛,看见窗外飘满了黄沙,树跟打架似的使出全身的力气在摇晃。枕边的小桌上放着鲜花,鲜红的花插在一个水杯里。有一个人趴在床边酣睡,我一惊,是导演。他怎么会在这?他竟然在这儿?我想用手拍拍他可是手臂上正输着液。我的额头上也贴了一大块纱布。

我立即想起了发生的一切。

我心情沉重起来,却又像鸡飞蛋打似的有一种虚脱感。我毫不延迟地拔去针头,下了床,来到医院门口,打上一辆车,直奔陈左的公司。

我不禁想起第一次来这儿,是跟阿伯一起来的。阿伯说,你怕吗?我说像这样有钱的大老板我见得多了,我又不是要跟他谈恋爱,也不是跟他来要钱,我怕什么?阿伯说我怕,我就是来跟他要钱的。那天从公司出来已经很晚了,夜灯闪烁,照着满地的白雪。他说有一天我冻死了,大雪把我埋了,谁也不知道我,生命的结束就是这样简单。也许应验了,他真的被雪埋了,谁也不知道。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我们在复兴门那儿上了地铁,然后去了一个酒吧。阿伯说喝酒就是喝钱,我们还能喝几天?然后他就抱着我流下眼泪,说,我们前面太没有希望了。我说我们一起死,一起被雪埋掉。他同意了,他说好。

这个不讲信用的东西。

可是陈左就是个说话算数的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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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路穿过大厅,我第一次发现这座开放型的办公室是多么气派,尤其是当格子里的人几乎同时向我伸长脖子的时候。他们全都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一会儿他们开始谈论。大厅里顿时响起一阵薄棉纸似的瑟瑟声,有人压低嗓门惊叹。

这时急急地窜进一个人来,是秘书。她问,怎么回事?

她居然问怎么回事。我看也不看她,直接推开陈左的房间,里面却沓无一人。我问陈左去哪了儿?

秘书的眼睛闪烁着,她说他刚才出去了,现在还没有回来。

我说去哪了儿?她说不知道。我说你这个秘书是怎么当的,他去哪里了你都不知道,等陈左回来就让他撤你的职。

她说,你现在最好还是离开这儿,对公司影响不好。

我说,我不走,他都不怕什么影响,我还怕?我给他打了有一百个电话,他为什么不接?他为什么要躲我?

这时陈左突然回来了,他远远地从大厅走过来,秘书神色慌张地迎过去。这时我冲上去推开秘书,径直站在陈左的面前。

他的脸色也有了变化,仿佛没想到我会跑到这里来。他皱起眉头,问,发生什么事了?

我说,你为什么不见我,为什么沈灿要找那些人来打我,所有这些事发生时你在干什么?你为什么从此以后不见我?

他说,我不能见你。

那你不是要甩开沈灿吗,你不是说她是条毒蛇吗?你不是说她掐住你的咽喉你都喘不过气吗?你迟早而且尽快跟她离婚并且要娶我吗?你不是说我是在这个世界上跟别的女孩都不一样的吗?你不是要把沈灿送到加拿大定居吗?你不是还要带我在北京看房子吗?你不是说要给我送汽车吗?为什么一夜之间连电话也不接了?

陈左注意到了全体员工的注视。他一手推着我,说,我们到里面去。

我说,不去。

我们到外面去。

你是不是害怕了?害怕了,为什么还不接我的电话?告诉你我哪也不去,我就在这儿。沈灿已经把我打成这样,算是训练了一回,我不怕你再打。

陈左突然提高了嗓门,对左右员工说,你们全都用双手把耳朵捂起来。

员工都愣了。

陈左说,我说话你们听见了没有?全都捂。

于是几十个空格的人都戏剧性地抬起手来把耳朵捂起来了。陈左伸出手,我手一偏,以为他要打我了,只见他把手抬起来往下压,示意员工们把头低下。他们都顺从地把头低下了。

这时陈左对站在一旁的秘书说,看着他们,你也把耳朵捂上。

陈左冲过去又把她的手拉开,说,你现在盯着他们,哪一个人只要敢把手松开就立即开除,哪个人敢抬起头来看也把他开除。你看着他们,两个手也把自己的耳朵捂上了耳朵。

秘书转过身两只手捂上。

陈左喘了几口气,问,你不肯离开这儿?

我说,你不说清楚我就不离开。

好吧,那我就说。没有别的,我害怕了。昨天下午你一走,沈灿就给我打电话,她还说要打我,所以我害怕了。我和沈灿就是这么简单。但是我知道你找阿伯找得非常辛苦,看起来我怕沈灿也是应该的,因为你这种女人是一个跳来跳去的女人,你这个女人我年轻时在契柯夫的小说里面曾经看到过,你对我并不是一心一意,你不要以为自己是多么无辜,多么委屈……

我气愤地打断他,我说,我这个人不是个好女人,但是你这样的男人我还是头一次看见。阿伯虽然穷,可像阿伯这样的人比你强一千倍。因为他虽然穷,但是他对我好,除了我们之间在精神上谈话愉快之外,阿伯有一点让我感动,那就是阿伯挣了十块钱他会把九块钱给我,可是你许了很多愿,在这点你和阿伯也不一样,阿伯从来不许愿。你说对了,我是在寻找他,可是阿伯从来也没有说过让我嫁给他,当我问到这个问题时阿伯说我害怕,我这种男人养活不了你这种女人。但是我知道阿伯是想娶我的。

陈左这时候笑了,说,你以为阿伯真的比我强吗?开始我以为一个贫穷的读书人真的是比我这样富有的读书人要强大,开始我以为可能会有个别的例子,开始我还在思索是什么东西阿伯还吸引着你,使你在我和阿伯之间跳来跳去。其实我现在觉得思考所有这样的问题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因为阿伯比我更软弱,除了比我更软弱或者是跟我一样软弱之外,还比我多一个缺点,那就是贫穷。你知道阿伯为什么离开你,你为什么找不到阿伯吗?

我屏着呼吸看着陈左的脸和眼睛。

他继续说,我给阿伯十万块钱,让他离开你走得远远的。开始我只打算给他五万块,他只是犹豫了片刻,便跟我讨价还价,他说要十万,我就答应了十万,他就走了。看来阿伯还是讲信用的男人,因为他知道如果他跟别人不讲信用,比如跟你,那不要紧,但是如果他跟我不讲信用的话,他知道他自己会倒霉的。

我说,你在撒谎。

好了,你可以留在这儿继续闹,你可以扯破了嗓子喊,也可以把自己的衣服全部脱了跳舞,但是我得走了。

我愣在那儿,看着陈左在办公大厅里朝门口走去。走了几步他回过身来,说,那天晚上他不是接到一个电话就走了?你不是还问我是谁给他打电话的吗?是我,我。我告诉他我已经答应给他十万。

说着他拉开门走了出去。

我呆立了半晌之后,浑身一软,瘫坐在了地上。办公室里的人还在用手捂着耳朵并且还低着头。只有秘书跟我一样看见了陈左的离去。她过来扶起我,对我说,回医院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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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演已经在下面等着了,我一看见他像看见一个亲人一样紧紧地把他搂住。这个小个子的导演一时不知所措,我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他说我想来想去,估计你在这儿,走吧,回医院吧。

你告诉我,陈左所说的一切是真的吗?

导演不看我。我把他的脸转过来,说,你告诉我,陈左没有撒谎,是吗?

导演呢哺着说,你应该理解阿伯,我跟阿伯是一样的人,其实我们都是跟阿伯一样的人,面对金钱面对生存,我们都是恐惧的,我们一点也不坚强。

我说其实昨天在我到酒吧找你之前你早就知道了,对吗?

导演握住我的手,歉意的目光盯着我。他说,我、阿伯、大威我们都是一样的。实际上你和阿伯也是一样的人,你应该理解他,本来,在你全身受着伤的时候,我不应该对你说这样的话。但是如果我们说到这个问题并且你问到我的话,我就想告诉你,其实我们大家都是一样的人。

我突然睁大眼睛以至于用了全身的力量甩开他的手,大声喊,我和阿伯不一样。我和他完全不一样,我们不一样!

一样的。

不一样!

一样的。

我嚎陶大哭。我说,我绝对跟他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