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56
一天一天过去了,这个没有阿伯所呼吸的空气的屋子越来越窒息。我突然意识到阿伯是真的不回来了。一他曾经买回来的那几个小小的正咧着大嘴哈哈笑的布老头,竟是这个屋子里惟一让我长时间注视的东西。无意中我在抽屉里发现了一个也是他买回来的东西,那是一把刀。刀闪着光亮,我把它拿来和布老头放在一起,还有他曾留下来的几张小纸条。我一次又一次想,那个晚上给他打电话的究竟是谁呢?他听了这个电话之后才匆忙地穿上衣服。在我的回忆里那电话铃声竟像突然跑出来的妖魔一样把我和阿伯拦腰斩断。
我在澡盆里放满水,雾气盘旋着升腾起来。阿伯是最喜欢泡澡的,他曾说我即使是想离开你也不想离开这澡盆,热水比女人好。可如今他把他的孩子留在了我的肚子里,他自己走了。他说要陪我去医院做人流。我想,只要他不回来,我就把孩子生下来。
洗完澡无意中从镜子里看到大腿的一侧有一块发青的地方,那还是一个月以前跟阿伯吵了架,他踢了我一脚留下的痕迹。阿伯那天之所以踢我,是因为我当时说了一句非常绝情的话,并且随手拿着那布老头往地上摔了。
我在镜子跟前反反复复地看着自己的裸体,然而刚才一澡盆的热水的雾气不知道什么原因再次泛了起来,使镜子变得模糊。在模糊的镜子跟前,我看到自己的脸自己的眼睛都变得模糊了,以至于在小腹在毛发那儿都变得模糊了。我想究竟是水蒸汽还是泪水使我的眼睛变得模糊了?难道说阿伯不辞而别真的对我构成了打击吗?我回想起来阿伯最高兴的时候,比如阿伯送我蛋糕的那个晚上,我曾经跟他开过玩笑,我说有一天我突然消失了你会怎样?结果阿伯连眼睛都没有眨,连一秒钟都没有停留竟然嚎陶大哭。以后我无数次地想对阿伯提起那晚他的嚎陶大哭,然而阿伯不承认,他说他没有哭,他说按昆德拉小说里面的一个万劫不复的概念,做了一件事情就像经历了一切的话,那么阿伯他不承认他的嚎陶大哭。
但是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我跟阿伯开的那个玩笑是我们那天欢庆的语言的收尾,也是另外一个序幕的开始就是做爱即将开始,可是那也埋下了悲剧的种子。当时的玩笑在今天看起来就像是我所听说的新加坡的鞭刑一样,该受惩罚的本来应该是阿伯,一共要两鞭子,当一鞭子打在阿伯的屁股上时他当时就昏迷了,于是剩下的一鞭子几个月之后打在了我的脸上。
洗完澡之后的时光真是难以打发。我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钟,离陈左约我的时间还早。前天我给他打电话,他听到我的声音,竟像不认识似的说,你好,你要的材料明天到办公室里去取吧。然后他匆忙地关了电话。我莫名其妙地好一阵才忽然明白肯定是沈灿在他身边。他居然那么害怕?果然当我再打时,那头传出了沈灿的声音,只听她“喂?”了一声,我竟冷笑了一下关了手机。
他今天怎么有空了呢?我望着镜子,发现阿伯当时踢得我发青的那一块变成了红颜色,红得像一只喜鹊,红得像一只凤凰,红得还像一只红乌鸦。
我擦了擦自己的眼睛,发现镜子还是那么模糊,我的身体也更加模糊了,这种模糊的身体使我突然意识到这样一个道理,如果没有男人的注视,女人的裸体永远是模糊的。
我走到客厅里又看到了那块地毯,我回想起曾经在那块地毯上与阿伯说过的所有的话,以及我和阿伯在这里的那个瞬间,我笑了。看着看着,我突然感觉到自己一分钟也不能再在这个房子里面呆了,我会窒息而死的,尽管还有一个星期租期就到了,到时你想不想住都得搬出去。
我很快穿上了上班时经常穿的衣服。可是当我出门前面对镜子重新审视自己时,我突然意识到我不应该穿这套衣服,我应该穿另外一套衣服,那套衣服是陈左给我买的,不知道由于自尊还是由于技巧,反正他给我买的衣服我一次也没有当他面穿过,即使是他一再地问我我也没有穿,包括那个包、那双鞋。可是今天当我寻找阿伯,当我仇恨阿伯,当我凝视阿伯,当我想像阿伯,当这一切都有些疲倦乏味的时候,我意识到应该穿上这套衣服了。
换上了衣服,我又再次照了照镜子,于是我想起那双鞋,当我把鞋穿上的时候,我突然又想起了那个包。我还想到陈左送给我的一副隐形眼镜,那是他托他的朋友从美国买回来的。他说这是很贵的,几乎相当于一块名表的价钱。我小心地把它们放进眼睛里,也许是心理作用,我觉得确实不像我往常戴过的那么刺人。当我觉得自己被陈左全部武装了时,便出了门。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在电梯里面又看到了一张纸:全体业主团结起来向开发商做最后的斗争,胜利一定属于我们。
下到一楼,电梯开了,但是刹时我愣住了。站在电梯前面的跟我脸对脸连十公分都不到的人竟然是自己的父亲。我看着父亲想说什么,结果他意外地对我说,你阿姨死了。
空气一下凝结了。我抓着父亲的手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情?父亲抬起手擦干净了自己的眼泪,说,你能够陪我呆上半个小时吗?
我说好。于是就坐到了大堂一个角落的沙发上。爸爸说事情发生得大突然却也很简单,昨天早晨,她出去买菜,她知道我是喜欢吃胡萝卜的,所以她要赶着一大早去买那种颜色最好看的胡萝卜,结果出门她就被一辆车撞了。她当场死了,那辆车走了。当人们发现她并赶来告诉我的时候,她已经死了两个小时了。
我和父亲都沉默了,他没有再说话,我也没有。不知过了多久,父亲突然下意识地抬起手看了看腕上的手表,猛一声哭了出来,说,你阿姨一生就想跟我要那张结婚证,就想要那张纸,可是我却没有给她。我以为生命还有好长好长的时间,什么事都不要着急呢,所以我才没有给她。
父亲哭的时候,我头一次仔细观察父亲流泪的脸,那是一张难看的有一点像猫一样的脸,我想再过若干年我的脸也一定跟父亲一样像猫。父亲也许这几天都没有刮过胡子,他的眼睛由于没有睡好党所以显得特别的红,就好像是他刚刚去了太平间吃了死人肉一样。父亲额头上的皱纹,就像是那个已经死去的女人用自己的指甲一条一条给他指出来的。但是父亲哭得这么伤心,父亲说我曾经给她写过一张保证书,保证这辈子不再去跟别的女人好,保证这辈子不跟你母亲复婚,保证这辈子一定要娶她,可是我为什么没有跟你母亲一离婚就跟她结婚呢,那样她就是死的话,她也死得很伟大呀。父亲这时候用双手抱住自己的脑袋。
我向与陈左约好的“香格里拉”走去,陈左说你放心吧,谁也不会知道的。我说知道又怎么样啊?我也不怕。一路上,父亲在我小的时候曾经唱过的一首歌再次在耳边响了起来,歌词是“远方的大雁啊,请你飞啊飞,飞到北京去……”后面是什么词,我都想不起来了,只是觉得“远飞的大雁”这几个字有点像长笛的声音。
一个大眼睛门卫身着大红色制服,像是古罗马的士兵。他看见我立即微笑着说,小姐你好。我回应着,他又说,小姐真漂亮。我不禁多看他一眼,他的脸竟然红了起来,像抹上了一层胭脂。正午的阳光洒在那红色制服上,形成紫色的光晕。我想他可能只有二十岁吧?
陈左穿着一件白色的短睡衣,我第一次发现他睡衣下面的腿上长满了黑黑的汗毛。这汗毛长得跟阿伯完全不一样,那么的密,像是皮里松的腿。我犹豫着在门外看着他,他却用手勾着我的脖子使着劲把我拉进了房间。然后他自己转身走进了客厅,坐在沙发上开始拍一支烟,我依然站着。我说其实你不用使这么大的劲的。他笑了,说你也不应该迟到。
我说,刚才我爸爸来了,他的女朋友死了,我爸爸很伤心,我觉得我爸爸也快死了。
陈左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他说,其实你应该脱了衣服跟我说这番话,你现在就应该脱衣服。
他为什么今天会变得如此无礼?他厌烦我了吗?我想到的男人的情绪是反复无常的,吸毒的人的情绪是反复无常的。
只听他说,你应该脱衣服了,我一直有些着急,前些天被沈灿看得严。本来今天我还应该去开会呢,我已经拟好四个建议,其中有关于对经济建设的,有关于对将要颁布的《婚姻法》的质疑,有关于对中国加入WTO的担忧,加入WTO真的是好事吗?麦子,你说是不是好事?还有全球化?你们这些知识分子整天挂在嘴边的真的是一件好事?从我们每个个人的生活状态,从我们每个个人生活得好还是不好的状态的角度你说它究竟是不是好事?我另外还有一个建议,要说建议不如说是我个人对这个事件的态度。不要理会中国的中产阶级,因为中国没有中产阶级。要充分去注意那些暴富之后并且还能坚强地挺住的人的态度,跟你说这个事情没有意思,你还是赶快把衣服脱了吧。
我站在那儿没有动。陈左把声音提高了,我听到你刚才说你爸爸的女朋友死了,这跟我们没有关系。
是跟我们没有关系。我说。
我开始脱衣服,在他的注视下,一个一个地解扣子。在解上衣最后一个扣子的时候,有点迟疑,但是也仅仅是一丝迟疑,我把最后那个扣子解了。
这时候,他走了过来,对我说,走,我们到里面的房间去。
我默默地跟随陈左到了里面的房间。我说,你去洗手间吧,我要脱下面的衣服,我不想让你看见。
陈左却伸手过来要给我解腰上的皮带。
我说,我自己脱。
他说,我要给你脱。
我任他给我脱了衣服,之后他给自己戴套……
我变得平静了。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了陈左沙哑的嗓子像鸡打鸣一样地叫了起来。我想男人们真可恶,他们这点力量都经常用不好,他们经常在需要用劲的时候没有劲了,他们经常在不需要用劲的时候又说他们浑身上下都是劲。
他从我身上下来,笑了,说,真没意思,你真是不应该迟到,都怨你爸爸。
望着他漫不经心地穿衣服,我突然像悟到什么似的对他说,阿伯在走之前确实接过一个电话,你说他究竟遇到了什么事?他是不是被人绑架了?
陈左气愤了,他涨红脸说,别跟我提他,我不认识这个人。
麦子57
出了房间,我突然觉得导演应该知道阿伯在哪里。他和阿伯那么好,难道他连阿伯去了哪里都不知道吗?
我给他打电话,他说他正在三里屯的一个酒吧里。当我赶去时,他说,麦子,是不是感到孤单了,要我来陪陪你?
我的眼泪猛地流了出来。导演慌忙地扶着我在一个桌旁坐下。我一边哭,一边说,我求求你,告诉我阿伯在哪里,我的肚子里还怀着他的孩子……
我放声痛哭,导演故意装得像是吓着了。他向我摊开双手,他说他确实不知道他在哪里,他是跟阿伯很好,但是他实在不知道,他又说阿伯丢了算什么,前些天在剧组里他还把一双鞋弄丢了,那是一双皮鞋,有牌子的……
我趴在桌上哭了很久。导演为我要了啤酒,要了爆米花。我抬起头来,下午的酒吧冷冷清清,吧台上的小姐默默看着我,看着我一次又一次流泪。从音箱里传出的伤感的音乐似乎跟我的眼泪很协调。导演起身去了厕所。可是不一会他就回来了。脸上慌慌张张张的,他说他在厕所里碰到大威了。
大威?
他正在打电话。正在给别人说什么事,说是一会麦子要被人打死。
我望着导演,想从他脸上看出有没有说笑的成分。我说你是不是在编故事?我怎么没见到大威啊?你肯定是在赶我走。
导演推着我站起来,说,你走吧,快走吧,刚才我也问大威是怎么回事,他告诉我说你不好好上班,还跟那么肮脏的阿伯混在一起,又说你在勾引陈左,沈灿要找人来把她打死,可能就是大威告的密。
我说,不可能,大威不可能告密,我平时跟他聊天挺愉快的。
导演看了看四周使着劲要把我推走。
我跌跌撞撞地背着包走了,弄得脚上都是泥土。离开酒吧大约十米,我便蹲在地上用一张纸巾擦皮鞋。我想就是有人来也不会那么快。在我蹲下的时候,突然看见来了两辆车,前面是一辆“宝马”,后面是一辆面包车。前面出来三个人,后面出来四个人。走在最前面的是沈灿,她把头发在脑后高高地挽成一个髻,可以看到她的唇边挂着笑,四周马上嘈杂起来。她大声说,你们守着门口,我们几个人进去。
这时只听见里面有人大声喊,打人了打人了。然后一个人腾地往外跑,一看是导演。从后面追着出来的人问他,刚才不是跟麦子在一起吗?那个臭婊子跑哪去了?
导演面色苍白,说,我不知道。
有两个人上去一阵拳脚。导演几声尖叫,在地上打滚。
沈灿又坐回“宝马”车里,而我已经吓得腿软了。这时有人发现了我,大声说,那儿。
我站起身想拔腿就跑,但是有一个人已经揪住了我。我说我自己会走。
躺在地上的导演看到我,绝望地说,操,你还不快跑!
他刚一说完,又遭一阵拳脚。
我几乎是喊着说,你们别打他了,你们要找我干什么?
有六个男人把我团团围住,不,是七个,离他们稍远一点站着的是大威。当我看他时,他的眼睛躲闪着。其中有一个冷笑了一声说,上次有陈左帮你,所以没打成,但是人不打就不长记性。
说着,他大喝一声,跪下!
我没有跪。
另一个人说,跪下,你跪下就可以不挨这顿打。
我想他们来就是打我的。不可能跪一下就能逃得过去。
我问,向谁跪?
没等我说完,有一个人就照着我的脸一拳。我翻身倒在地上,但是我还是爬起来。
你跪不跪?
我说,不跪。
又是一脚朝我踢过来了。我下意识地捂住肚子,我不能让他们把孩子打掉。一想到孩子,我突然意识到事情的后果。我后悔自己刚才没有跪下。这时候又有更多的人朝我围过来。间隙中,我看见坐在车里的沈灿正不慌不忙地抽一根烟。这时候大威对导演说,你还不赶快走,要不然让他们想起你来又得揍你。
导演从地上爬起,冲过来拉着他们说,你们别打她,这么个女孩你们会把她打死的。
他们又给了导演几下,然后重又聚过来,他们的眼睛像十二只野兽一样闪着凶猛的光,我害怕了,双手紧紧捂住肚子,拼命喊,你们不能打我……
麦子58
后来导演跟我在叙述这个场景时告诉我,当那些人一拥而上时,我呜咽了一声。他立即朝沈灿的车扑过去,到了沈灿的车跟前,拍她的窗户。沈灿不理他,导演拼命拍,来了一个人把导演又是一脚踢翻了,这时导演已经扑在地上动不了了,他抬起头隔着窗户看着沈灿。窗户徐徐地落下,导演说我求你了,放她一马吧,打死她你不是也得偿命吗?沈灿笑了说,刚才她跟你在一起她都说了些什么。导演慢慢爬起来,说没说什么,她就说她男朋友也把她给蹬了。沈灿又问你们的电影还在拍吗?导演说赶快让他们不要打麦子,这时候他们还在打。导演往那边看时,看见大威站的地上都是湿的,他已经吓得尿裤子了。沈灿又对导演说你们那片子还在拍吗?导演说赶快让他们不要打麦子了,出了人命不好,而且麦子还在怀着孕,是阿伯的孩子。沈灿说这个妓女,谁知道是怀的谁的孩子,哎,你们还需不需要赞助,你们的《长安街》,我前天遇见我的一个女朋友,她在深圳在香港发展得很成功,我跟她说这个题材,她很感兴趣,怎么样?导演呼地跪下说沈总沈姐,求你了。沈灿说你们男人下跪就真的值钱吗,你跪着有什么意思啊,你要想跪就一直跪着吧。
沈灿下了车走到我跟前,我已是奄奄一息,在我的身子底下有一大摊血。我不知道血是什么时候流出来的。只听沈灿说,你们真是什么都不懂,你们连报个110都没有个力量报,你看那边那个导演跪下来了,他也不知道报个110.他求我让他们不要打你,傻不傻,这酒吧的老板他什么也没有看见。
这时我睁开眼睛,沈灿正蹲在地上看那一滩血。她看看血又看看我,说,你那个里面要装多少男人的那个你才满足?你就光想着男人的东西,怎么就想不起来我跟你说过的话呢?那天我指着一个残疾女人跟你说什么了,忘了?
我噗地一下把满口的血水吐在了她的脸上。她笑了,不慌不忙地擦擦脸,说,好了,也不打你了,吐我一口就吐我一口吧,你们都停下,不要再动了,不过你说,你现在的感觉是在“九重天”里呢还是在“地狱”里?
她想了想,站直身子说,幸亏你没有镜子,自己欣赏不到自己,让别人看了真是连饭都吃不下去,完了,今天的晚餐我是不想吃了。
沈灿转身要走。我突然说,你应该多看看,我身上的衣服都是陈左买的,还有鞋,还有包,包里还有个手机,这都是他买的。
那红色的包刚好就在她面前的地上。她飞起一脚,踢出很远。然后一招手说,上车!
转瞬之间他们上了车。
大威冲到我的面前说,你听我解释。
我说,你有什么好解释的?
这时只见沈灿在车里说,大威,走啊,愣在这儿干什么?
大威看看我,又看看导演,犹豫了一会,便向前走去。随着他们车的发动我再次听见了在空中回旋的音乐。我扯动了一下嘴角,想不到刚才所有的一切竟是伴随着音乐发生的。
导演把我从地上扶起来。他看见这么多血,哭了。酒吧的小姐跑过来说赶快去医院。我说包。导演帮我从地上找到那包。我说手机,导演帮我从包里找出手机。我紧紧握住手机,拨号,然而铃声一次次响着,陈左不接。我按重拨键,他还是不接。导演已经拦住一辆车,可是当他回身来扶我时我已上了另外一辆。车开出很远,还看到导演在后面追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