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54
也许肉体本身永远属于“地狱”。被沈灿当场抓住时我和陈左全都一丝不挂。那是我们分开的第二个晚上。在那个下午我们几乎是同时向对方发出了信息。我发的是“摩西说我要你”。他发的是“‘王府’2916”。
按约好的时间进了2916时,陈左上前来给我脱衣服。我突然觉得,不知是沈灿在笑还是套在那无名指上的牙一样闪亮的戒指在笑。我挺直身子,抓住他的手,说,这里是不是很安全?
当然。他说着,打开一侧的床头灯,望着他投在墙上的黯淡的影子,我把脱下的衣服全都堆在一旁的沙发上,匆匆地钻进被子里。白色提花的被子凉丝丝滑溜溜的。陈左随即钻进来。我想:这样的男人除了有很多钱而外还有什么地方跟阿伯不一样呢?可是他只要有这一点跟阿伯不一样就永远的不一样了。
他手里拿着一个卷着的白色的东西。我看到这个,汗一下冒了出来。
我问,你一定要戴吗?
这可是最好的,从美国直接进口的,超薄型带麻点,女孩会喜欢这种感觉。
他边说边往上面套。
我依然做着绝望的挣扎。我说,你曾一千次地说过我和其他女孩不一样,我以为在你的心目中我真的和她们不一样。看来我还是跟她们一样。
你说错了,是有差别的。和她们在一起,都是她们提供安全套;而现在,你也看到,这个是我自己带来的。
我差一点哭出来。于是又问,你身上常带上这个吗?
这是男人提包里的必备品,也应该是你们女人包里的必备品。一会儿你记着提醒我,我也送你几个,你放在包里,可能会有用。老实说,你是有些怪,一般说来,女孩希望跟她们做爱的男人能主动戴上这东西,她们有时会因为你主动戴上它而感动,可是,我看出了你眼睛里的失落。其实,你不应该这样,它不说明什么,仅仅是一个避孕套而已。不过对我来说,通常用不上。
你跟沈灿在一起戴套吗?
他摇摇头,说,我跟她不做爱。
他已经进来了。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我想如果一个真心爱你的男人他会戴着那玩意儿跟你做爱吗?
几分钟之后,我说,阿伯跟我从来不戴套,只有跟其他女人他才戴套。
陈左说,他跟别人戴不戴套你怎么知道。
我说,我就是知道。
你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
陈左想了想,轻声说,其实,阿伯是一个肮脏的人。
我没有回答,我想着阿伯。这个肮脏的人,他现在在哪儿?
有人冲进来时,我和陈左都关了灯睡着了。他伸出一只胳膊搂住我,气息直接吹在我的脸上。睡前我跟他说阿伯已经有三天没有回来了,他在临走的那个晚上,有人给他打了一个电话,之后他走了就没有回来。陈左说是谁给他打的呢?我说我不知道。他说你真不知道?我说不知道。但是我的话音刚落,他就打起了呼噜。一会,只听一个女人说把灯打开。
灯真的开了,我眯起眼睛,仿佛那是从天外打来的探照灯。陈左猛地抽过手臂,手上的戒指划过我的脸。他嘴里惊叫着。我一下跳下床要去拿堆在沙发上的衣服,忽然意识到面前站的是沈灿和她手下的几个男人。
只见她夺过我的衣服,说,先别忙啊,让我身边的几个男人好好看看你裸体的样子。
我两手抱在胸前瑟瑟发抖,而陈左竟然跟我一起哆嗦,他好像害怕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沈灿手一挥,说,打那个女人。
陈左这才清醒过来,大吼一声,谁敢?谁打就开除谁!
我几乎要晕倒了。无法想像这令人恐怖的场面,我的身体在明亮得刺眼的灯光下暴露无遗。我刚想用床单裹着自己,沈灿却一个箭步冲上来。
陈左马上光着屁股从床上跳下来,拉沈灿,沈灿反手给了他一个重重的耳光,陈左回击着。还没等我看清楚,地上立即翻滚起两个人来。陈左的裸露的身体鱼一样白花花地翻跃着,沈灿在尖叫哭泣,陈左却一声不吭。由于是在睡梦里惊醒,他脸上呈现出奇异的苍白。
我惊醒过来,急忙穿上衣服。沈灿向他的脸上吐唾液,陈左却用手揪住她的头发,腾出另一只手抽她的脸。站立一旁的几个男人想上前阻止却又只能呆在原地。一个赤身裸体,一个衣衫不整,他们互相抓挠,踢打。沈灿哭喊道,你为什么不让我打她?为什么不让我打她?我要把她打死!
我向门口逃去,只听沈灿声嘶力竭地喊,别让那个婊子出去,快,拦住她。
几个男人真的走上前来。陈左己骑在沈灿身上把她的两手反剪了,他怒吼道,谁敢拦她?
我打开门,刚要逃出去,却听地上一阵沉闷的声响。我看见陈左在地上打滚,口吐白沫,莫不是得了羊癫疯?沈灿说,他妈的,他又犯了毒瘾。
当我来到大堂时,我几乎瘫痪了。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我眼前一闪,却是大威。他站住了,用惊异的目光盯着我。我也惊诧地盯着他,我怎么又看见了他?
麦子55开门之前,我理了理身上的衣服和头上的发型,我不能让阿伯看到我这样。我先在门上敲了敲,没有人,便掏出钥匙。阿伯还是没有在,屋子里依然黑沉沉的。我打开灯,浑身乏力地倒在沙发上,可是无法合眼,忽然一阵脚步声在过道里响起,我居然感到了害怕。我颤抖着身子仔细听着,脚步声又渐渐远去了,原来那是夜归的邻居们。
阿伯的手机还是关着,我几乎每隔两分钟就打一次。我无法合眼,索性到洗手间对着镜子洗脸化妆。被陈左的戒指划破的脸颊上泛出红肿的痕迹。陈左原来在吸毒?不过,回忆起跟他在一起的所有的情景,我还是无法相信他吸毒。他不是说他的心脏不好而经常会突然晕蹑吗?我对着镜子想:也许人的寿命实在是太长了,要活这么久究竟干什么呢?
我又坐回沙发上,等着阿伯。当窗外已经不那么黑暗而晨跑的人们开始发出清脆的脚步声时,我开始放声痛哭起来。有一次我们走在雪地里,他说有一天也许我就在雪地里冻死了,被雪埋了,没有任何人知道我。他说你会相信吗?死就是这么简单。我哭了,搂住他的脖子,只听他又说,我们前边没有任何希望。
一直到又一个傍晚的来临,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我侧耳倾听,确实是敲我的门。我赤脚扑过去,心想,敲门的不是阿伯又能是谁呢?
麦子,对不起,我是到北大来办事的,顺便来看看,没有约,真的对不起。正笑眯眯地说着话的竟然是皮里松。
我揉着眼睛,可不是皮里松吗?生得又矮又胖,一个很高的鼻子竖在脸上,两只眼睛发出猫那样的蓝光。我不好意思地穿上拖鞋,心中却甚为气恼,仿佛他欺骗了我一样。我想在那天的聚会上,德里达没有来。以后我和阿伯查过他在北京的日程,人家根本没有这次安排,皮里松在另类知识分子阶层吹了天大的牛。然而此刻我望着皮里松,心想:对于我来说,皮里松惟一没有吹牛的是:他让我和阿伯走到了一起。
我是来向你辞行的,在中国呆不下去了。他的眼睛竟然湿润起来。
我把他让在沙发上,我问,你最近看到阿伯了吗?
他没有回答,而是一眼看到在茶几上放着的几个阿伯买回来的布老头。他拿起来欣赏着说,我真是热爱你们中国的文化。
他又问,麦子,我后天去机场你来送我吗?
我点点说,我会的。
把阿伯也叫上,这么多天没见,我还真想见见他。他绝对是中国这个时代的灵魂。麦子,你要记住,他是灵魂。
我默不作声地站在那儿,注视着皮里松,忽然笑了。我说他不可能是这个时代的灵魂,他只是这个时代的残废,跛子,瞎子,拐子。
小四合院的门锁着。我用过去阿伯曾给过我的钥匙开了门,而那个老太太再而三地问我找谁。她那戒备的眼神使我真想把她引诱到屋里然后用被子把她捂死。她说主人不在你自作主张地开门这不叫犯法吗?
我走进去把门狠狠关上。我看见阿伯的房间里清静阴冷得像是太平间,床上的被子平躺着。我想他总不能变成空气躲在里面吧。我用手在棉被上压了压,床铺是硬的。床头的桌子上依然是乱七八糟的书籍。我心里暗暗判断着,不光是哪个女人没有来过就是连他自己恐怕都没有回过一次。我望着那空空的房子想,他第一次把我带来时,他还显示出勃勃的欲望,这说明他还需要我,他是一个温柔的男人;而现在他不需要我了,于是变成一缕空气逃遁了。
在他的床头还是放着两本书,一本是德里达的,一本是福柯的,在书的旁边是一个黑色录音机。我伸手拿过录音机,看见里面有磁带,便轻轻一按,里面突然响起哈狗帮的声音。
我只有一句话,操你妈的X!
操你妈的X!
它们把我的头脑弄炸了。我多么讨厌这样的声音,而阿伯却曾是那么地欣赏。我高高地把录音机举起来向地上摔去,磁带立即被摔了出来,芯像肠子一样拉出一大截。我顺手又把德里达和福柯的书往地上摔去,忽又想起书是摔不碎的,书是撕碎的,于是把它们捡起来一张张地撕。纸的撕碎声使我高兴,在那一刻我的心清开朗了。
我又看见了放在枕边的那支白色的长笛。我先把它放在嘴边吹起了不成调的像是有人大声嚎陶的音,然后举起来往地上摔,它立即发出像新年爆竹的尖利刺耳的声响滚到了一个阴暗的角落里。还有什么好摔的呢?最后我把那个枕头拿起来摔在地上,不过,摔不掉是一样的,它本身早已落满了灰尘,肮脏不堪。
我也去了发廊,我一个一个地进去,在这家做头发,在那家做指甲,在另外一家就做皮肤护理,并且跟小姐们聊着问认不认识一个叫阿伯的男人。她们都问阿伯是不是很老了?我说没有,他三十不到,他很年轻,只是他的名字叫阿伯而已,他长得还非常帅,不过脸上没有血色,仿佛天生就营养不良。小姐们只是听着,最后我走了。我知道我在这里混,只能算做守株待兔。
在机场送皮里松的不止我一个人,还有大威、导演和其他一些我不认识的人。我和大威的眼神相互躲避着。我的眼睛不断朝人多的地方看去,心想在那样一个人挤人的地方,难道就没有阿伯吗?
导演看我不说话,于是就说,麦子,我看你气色不好,是不是心里有什么话?有话就说,特别是晚上寂寞要想找个人睡睡觉,那最好是找我了。
我望着导演竟然没有笑,而导演和其他几个人早已乐不可支,大威和皮里松也在笑,好像导演确实说了一句幽默的话。
导演说,你这人怎么一点幽默感也没有啊?
我还是没有笑。我直视着导演说,我今晚就有些寂寞,你来跟我睡觉吧。
导演的脸红了。
这时皮里松一看手腕上的表估摸着要登机了,于是哭泣似的望着我们每一个人。他再一次说,我真舍不得离开你们的文化和你们这些朋友。
有几个人也跟着他一起眼眶潮湿了。导演却大声笑着说,别了,皮里松!
这样大家依然笑着齐声对走远了的皮里松喊:别了,皮里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