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49
阿伯走的那夜我突然听到一声尖得出奇的笑声。我回头一看,只见沈灿蓬着头发,坐在街头,朝路人大笑。她一边笑,一边把头拨浪鼓似的来回摇晃,眼珠也跟着转动。我躲在一棵树后生怕她看见我。有人上去制止她,她笑得更响了,然后一共上去六个人把她押往精神病院。她猛地发现了我,于是甩开双臂像撕破一张鱼网似的甩开他们,向我扑来……
我惊醒时已是夜里三点钟。一身冷汗。身边是空的,阿伯还没有回来。我想再睡着重新做一个好梦,于是,思绪返回过去,悄悄地循环似的穿插在每个所认识的人上,父亲、母亲、父亲的女人、母亲的男人、白洋、阿伯……最后我想定格在阿伯身上。我想,他爱穿一件牛仔服,黑亮的头发,他长得很高,他常把他的脸贴在我的脸上,他很爱我,很爱,我知道……
但是,不一会儿,停留在阿伯身上的思绪泡沫一样消散了,随后重又聚成一个圆形的飞着的泡儿附在了另一个人的脸上,这是一张俊美的脸、甜蜜的脸,仿佛被糖水浸泡过,那是陈左的脸,我不禁微笑了,慢慢进人了梦乡。
早晨上班,“符号”脸色忧郁。她坐在桌前,不与任何人交谈。从老板那儿我很快知道公司将于下个星期关闭,财会正忙着结算每个人的工资。中午吃饭时,“符号”突然又笑了,她放下碗,把头埋在衣袖里笑得浑身发颤。大家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然后她说昨晚她在保利大厦听音乐会时遇见一个女同性恋者。
她刚好坐在我身边,跟我说话时眼神发粘,要沾在我身上似的。我突然有一种阴森森的感觉。她说我长得特别像她的一个女朋友,她的朋友是上海人,也会说广州话,身材很高,不爱穿胸罩,然后她问你是不是也不穿胸罩,于是我就想逗她,我对她说我不光是不穿胸罩,连内裤也不穿。说着我就笑了,但是她没有笑。音乐会结束时她说我们去喝咖啡吧,我就去了。没想到在咖啡厅里,她一句话不说,就低着头,大把大把地掉眼泪,那样子好像心里真的有很多苦。我也跟着她一起哭,她看到我也在哭就哭得更凶了,满咖啡厅的人都朝我们看。最后她起身上卫生间时,邻座的人问怎么了,我把眼泪一抹说她是个同性恋,大家听了都笑了,我也笑了。
说到这里,“符号”还是笑个不停,别人也跟着她一起笑。我没有笑,放下饭碗起身离去。
在办公室里,刚刚走进的“符号”还在说同性恋的事情。为了不再听下去,我跟她讲述了我的梦。
她立即分析道,这证明你怕沈灿。
我怕她?我又没有想着要跟陈左好,我怕她干什么?
那你没想着跟陈左好,却为什么又梦见陈左?因为你渴望后者,所以恐惧前者。
我对“符号”是真正地失望了,于是生气地说,我每天夜里必须抓着阿伯才能睡好,他一走,我的脑子就会错乱。
“符号”忍不住笑了。她说你抓着他是不是担心他会不辞而别,一走了之?
他一走了之?他了什么之?要是说一走了之的话,应该是我而不是他。
说话间,我不断拿起手机,看它是否运行正常。我生怕阿伯明明打了电话来却打不通或者我不小心把有声弄成了无声,然而情况都不是这样的。我阴沉下来,望着窗外西沉的太阳,想:他一夜未归,现在,新的一天又很快过去了,他却连电话也没有。
有一刹那真想把这个手机摔了,于是我狠狠关了它。可是不到十分钟,我重又打开。过了四十分钟,它终于尖叫起来,但不是阿伯打来的,而是陈左。
麦子50
那天晚上的晚餐在今天回想起来,始终飘荡着从某个深渊里发出的有些魔幻而且恐怖的气息。他手捧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水,眼光从杯子上越过,打量着我。他说如果不见怪,我从你的眼神里看到了你的一切。
我问,什么一切。
他说,你这种年龄都是固执的。
我说,我听不懂。
他穿着一件敞开的咖啡色的驼毛毛衣,里面是一件浅色T恤。他从放在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立在一边的男侍马上为他点上。他深抽了一口,把雾吐出来,随着烟雾一起出来的仿佛是他蕴藏了很久的一句话。他说,我今天刚好有时间,我可以带你去那个地方。在那里可以下“地狱”,也可以上“九重天”。
他用一个指头向下指了指,又向上翘了翘。我望着他的手形,不禁瞪大眼睛,“九重天”?
陈左不回答,吸了一口烟,仍然按自己的思路说,人应该上“九重天”,人也应该下“地狱”,你觉得这两种事情是对立的吗?不是。你觉得这两种事情是非常遥远的吗?不是。实际上人需要承受的无论是对立的还是遥远的都是跑不了的。你知道吗?阿。托尔斯泰说过,知识分子应该在苦水里泡一泡,在碱水里洗一洗……
他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不好意思地笑笑继续说,嗅,阿。托尔斯泰似乎没有这样说过,我忘了,我现在的记忆力不是太好了。但是阿。托尔斯泰肯定说过类似的话,我在大学里一定是读过的。
我笑了,郁闷了一天的心情确实在刹那间有些开朗。我丝丝缕缕地闻着烟雾味,由阿。托尔斯泰想到了列夫。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战争与和平》、《复活》、玛丝洛娃、列文、吉蒂、柴可夫斯基、普希金,这一系列词汇,像雨点一样敲打着,使我在顷刻间想起了大学时代。然而陈左把话题又回到了“九重天”和下“地狱”。
他望着我的眼睛,问,你渴望上“九重天”吗?
没等我回答,他又问,你是不是非常讨厌下“地狱”?
只听他又说,实际上无论是下“地狱”还是上“九重天”,它都与人类心灵最深处的渴望有关,这种渴望给你带来的不仅仅是对于美好时光的充分享受,同时还给你带来对于罪恶的逃避,有时甚至给你带来对于自身罪恶的忏悔。
桌上的菜不多,有燕窝汤,有基围虾,在他说话的空档,我的目光总是盯着那满满一盘红红的基围虾。陈左说完,向身边的侍者说结账。一会儿,服务小姐送来账单,陈左在上面签字。他用右手吸烟,左手签字。在他左手的无名指上有一颗银色戒指,在灯光下仿佛是谁的牙在闪烁。我想到了梦里沈灿那尖利的笑。我的眼睛又忍不住往账单上看,那里白晃晃的,虽然我没有看到上面写着多少钱,但是心里知道跟陈左仅仅是随随便便吃一顿饭也至少需要两千块钱。我望着盘里的虾,不禁问陈左说,我们打包吗?
他头也没抬说,打啊。
于是我向服务员招手。
陈左说,你还真打包啊,打包打到什么地方?打到你那儿?还是打到我那儿?我们打了包给谁吃?
他的目光毫无遮掩地盯着我,仿佛要看清我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我的脸突然红了,我想到了阿伯。我不知道阿伯是不是还饿着肚子,是不是还在街边上的某一个小摊里面花四块钱买了一碗上面铺满了油的汤面在狼吞虎咽地吃,他的长头发是不是在吃着吃着就搭进了汤里。
陈左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问,我刚才问你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呢。你有没有想过上“九重天”?有没有想过下“地狱”?
我说,我不知道。
你这小脑袋瓜里一天到晚想的是什么?
我想过一种平静的生活。
这种平静的生活要靠什么去支持呢?
当然是要有一定的经济基础。
他一下笑了,说,你不要把话说得那么难懂,什么叫经济基础,不就是钱嘛。
我的脸再次涨红了,我呢哺着说,对,有时候是这样的。
不是有的时候,是任何时候。如果你想要平静的生活,那么你就需要一定数量的钱去支持。
他依然望着我,我陡然沉默了,好像一下跌进了一个坑里。只听他又说,你认识我,你应该是幸运的,因为我可以支持你。
他的声音是低沉的,还有些温柔。我一下又从坑里爬出来,望着陈左,心里突然产生了很多热量。他会支持我吗?他真的支持我吗?他真的能把我变成沈灿吗?我几乎是冲动般地把他的戴着戒指的手轻轻抓了抓。他也回握着我。但是明亮的灯光里,阿伯的一对眼睛出现了。他微笑着看着我说,你这个婊子,你还说你不是个婊子,你还说你是个知识女性,你还说你正在读MBA,那个卖花的小女孩说你是婊子你那么难过,我在那个时候安慰你,你就愿意到我的宿舍里去,那么我现在对你说你是个婊子。
我浑身颤抖了一下,陈左意识到了我的颤抖,于是问你冷吗?我说不冷。他说那么我们走吧。
我站起来摇晃了一下,从包里拿出手机,没有人给我打过电话,陈左注意到了这个细节。
到了门口,一辆深色的长长的“奔驰”已经停在那儿了,夜光颤颤地流泻着,有人为我和陈左分别打开了门。我们并排坐在后边,车缓缓地穿行在二环路上,窗外的灯光不断照亮我们的脸。
车飞驰了约二十分钟。正当我想这一切是不是真实时,车在一个不那么起眼的某条道路的尽头慢了下来。我看见一棵婆挲的老槐树。我问这是哪儿,他不回答,却说,每次看见这树,总觉得它在等我。
树后面是一个大门,门拥上有一盏昏暗的灯。门旁站了两个穿着制服的保安。
我和陈左下了车。当车门在身后砰砰地一声关上时,我注意到了大门旁边挂着一个门牌号码。上面依稀写着“武津街26号”的字样。只听陈左说,当一个人能够过上平静的比较富足的生活之后一定会想起“九重天”,他也一定会想起下“地狱”。
两个保安立即走过来向陈左敬礼,然后他们把大门打开。陈左走在前面,我在后面跟着。里面还有一个门,门厅左右分别站着四个穿深色西装的男人。他们笑容可掬地对陈左弯腰并对陈左说,陈总您来了?陈左只是点头,他伸手拉过我一块儿朝过道深处走去。
阿伯51
我们手握着手沿着深色地毯走到尽头时,我又看到了一扇棕色的包满了牛皮的大门。正当我疑惑地转头看陈左时,那扇门突然打开了,舒缓的音乐夹杂着人们的欢笑声倾泻而来。
我惶惶地走进去,看到了一个约有五百平米的大厅。这个大厅似乎分三个区域,一个区域呈圆形,是跳舞的地方,从头顶上泻来扑朔迷离的光;另一个区域摆着沙发;还有一个区域仅仅是厚厚的地毯,上面扔着好几块绵羊皮。这三个区域分别用鲜花搭成的拱形门隔开,因而空气中布满了花的芳香。里面隐约地可看见一些人。他们有的在窃窃私语,有的放声大笑,有个女人独自坐着。
陈左看着我脸上的表情,突然笑了,说,我所说的“九重天”和下“地狱”都与这有关,但是这不过是它的外壳,是它的表面,是它的形式。真正的“九重天”和下“地狱”是在我们灵魂的深处。
我的眼睛真的忙不过来,我甚至都没有去注意陈左所说的话,我早被眼前许许多多熟悉的面孔吸引了。因为那些人几乎都是我很熟悉的歌星、影星和一些著名的导演。我当娱记时,曾一个一个采访过他们,给他们写过《佳丽》、《朋友嘴里的糖》、《爱者难爱》、《秋之心事》、《寻他》等等,有一些曾经是我少女时代极为崇拜的。比如坐在中间的那个留着长头发的长得肥胖的男歌星,我在上初中时曾天天把他的照片摆在自己卧室里,而此刻他正把脸贴近他身边的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是演员,我曾经为了采访她而跟着她在剧组里混了整整一天。还有一个节目主持人,有一天白泽说你要评价主持人的状况,你一定得要跟她聊聊才行,可她拒绝采访——大明星都是不太接受采访的,我知道。还有那个……真是说不完。确实,这些男男女女都是我所熟悉得没有办法再熟悉的人了。
我轻轻拉了拉陈左的胳膊,说这儿有这么多名人,他们上这儿来都是为了你所说的灵魂吗?
陈左搂住我的肩说,还有身体。
他想了想,又说,我强调一下,我所说的身体包括肉体和灵魂两部分。
这时,有一个侍者过来帮我们把身上穿的外衣取走。接着,又走过来一个穿着棕色西装的秃头的男人,他对我和陈左微微点头,从西装的口袋里面分别取出两个瓶子。这是两个外形相同的瓶子,白色的瓶身,盖是黄的。他打开其中一个瓶盖,给陈左倒了两粒,又给我倒了两粒。我看着掌中圆圆的小白药片,悄悄问陈左这是什么,他说是“黑芝麻”。然后那人又从另一个药瓶里倒出了两粒,我问这又是什么,陈左说这叫“摇头丸”。
吃下去吧,吃下去你就可以跨越平静的生活,跨越一般的生活去考虑灵魂问题了。
他说着自己吃了一粒“摇头丸”,并且对我说,你也不要多吃,我今天带你到这儿来不过是想让你看一看你生活以外的事。
我看着手里的药,心里感到害怕。在他的催促下我也勉强地拿起一粒“摇头九”,他说,不,你应该吃一粒“黑芝麻”。说着,他从我的手上选了一颗“黑芝麻”放进我嘴里。他说人应该先经历“地狱”然后再去感觉“九重天”就很到位了。
他独自向前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说,今天晚上你可以随便,今天晚上我们分别都是自由的,我是说我们的身体。
陈左说完笑了笑走了,他向着这三个区域以外的方向走去,那是一个过道。过道旁似有另一扇门,他进了那扇门。我环顾着大厅,突然觉得很孤单,心里盘算着药对自己会发生什么作用,今晚要出什么事。
我慢慢走到了那个放沙发的区域,坐在那儿。面前的桌子上有烟,还有几瓶葡萄酒,旁边是若干个空酒杯。我拿出一根烟自己点着拍起来。慢慢地,又突然想起刚才吃的那颗“黑芝麻”。不行,我不能随便吃,我跟他们不一样,他们已经可以考虑精神的问题了,而我只能考虑浅层次的、形而下的问题,比如说温饱,比如说冷暖,比如说肉体。于是我掐掉手里的烟,站起来走到门口,问旁边的侍者洗手间在哪里。她朝前面指了指,我飞快地跑过去。
进了洗手间我想办法让药吐了出来。我漱口,反复地漱,拼命地漱,然后觉得自己能够稍稍平静了。
麦子52
我慢悠悠地又回到了屋里,重新坐回那个沙发上。这次我开始安心地抽烟。我可以看别人。烟雾中,坐在地毯上的人发出一阵阵欢笑。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笑。这时,一个熟悉的面孔坐在我对面。我一看是大威。
我惊奇极了,问他怎么在这儿。
大威说,我喜欢在这儿。
那么你也吃了“摇头丸”或者“黑芝麻”吗?
他点点头。
我说,那你体验了“九重天”或者是下“地狱”吗?
还要再等一会儿。我吃的是“黑芝麻”,是下“地狱”的。
他把嘴朝那边一呶,说,那里全是下“地狱”的,不过,“地狱”和“九重天”没有什么明显的界限,全都不是真实的状态。
你也有过那种感觉?
说到这儿我竟笑了。大威说这有什么可笑的?很正常。感觉到就感觉到,那又有什么?一切都是虚无的,这话是尼采说过的,说对了。
这种药是不是很贵?
像你我这样的人当然吃不起,但是有人请客,我们就来了,严格地说今天晚上在这儿只有我俩是一样的人。
大威环视着四周,一会儿就坐到了我旁边。看着他涨红的面孔,我朝旁边躲了躲。
他瞪大眼睛问,你没有吃药吗?
我点头说,吃了。
那你怎么还这样紧张。
因为我不喜欢你。
大威一时无语。一会儿他问,你不会是跟阿伯来的吧?阿伯是个穷光蛋,他只能去找发廊里的小姐。你是跟谁来的?
我不告诉你。
其实刚才我已经看见你们了。
说完他咧开嘴笑了。我觉得他真傻,便也笑了。但是此后的许多天,我都为当时没有反问他一句“是谁请你来的”而后悔。
这个时候又走来一个人,正是我少女时代曾喜欢的歌星。他甩着长头发站到了我面前,手中握着一朵从拱形门上摘下的玫瑰。他盯着我的眼睛露出了比在电视上比在舞台上所闪烁的光芒还要璀璨的光,他说,看样子好像你是第一次来。
我点点头。这时大威知趣地离开了。歌星坐了下来,把手上的花插到我的头发里。
他说,你听过我唱歌吗?
我点头。
可是我现在不唱了,因为我觉得唱歌给我带来了一切,可是它也消耗了我的青春。
我点头说,你说得有道理。
他望着我,我也看着他。他的手在我脸上轻轻划着。
我问,你来过很多次吗?
我是这里的会员。这里说起来是个俱乐部,但实际上是个特别的疗养院而已。刚开始成立时,来的所有的人都必须整齐地站成一行,大家先由老师领着做瑜树,把郁在里面的内气全部释放出来。
这里不仅全身心都是放松的,舌头也是放松的,但是因为吃了药,说的话全都是飘浮的。当你走到街上时,这里的一切全都不存在了。你心里惟有你的工作,你的责任,你的理想。所以在我的感觉中,这里是一个做梦工厂。
我笑了。
刚开始的那会儿,来的女人大都是中年人。她们比较颓废,适合这里,女人到了中年是失败的阶段,可是后来是越来越年轻的女孩奔向这里,这真让我吃惊不已。
歌星笑笑,又轻轻拍拍我的头说,我喜欢你这种感觉。真的,可是你为什么不找人聊聊?这里和别的地方不一样。
歌星站起身,朝那个女影星走去。
我又拿出一根烟在抽,音箱里的音乐清越又爽朗,有点像是教堂音乐。空气很热,但一点也不燥,仿佛是雨后的夏夜。尽管我确实有点累了,但舍不得闭眼,反复看着这里的场景,看着各种色彩的灯光,看着屋里天花板的吊顶,看着意大利皮的沙发,看着用一朵朵玫瑰搭成的花门。
这时一阵喧闹声传来,我立即惊呆了,一个约有五十岁的中年男人正追着一个年轻女人。这个男人的头发已经掉光了,头顶隐约地浮现出光芒,我认出这正是京城一个著名企业家。那个女人有着芭蕾舞演员的身材,但我不知道她是谁。他们满场乱跑,跑到我这里时,女孩突然躲在我的沙发后面发出吃吃的笑声。那个男人先是迷惘了一下,很快发现了,过来要捉她。但是女孩又跑到对面那张沙发的背后了。这时他俩都已经笑得没有办法。
我心里想:人是那么容易受到另外一种东西的刺激。阿伯说得对,不过他只对了一半,人在走向前方时,不光女人是被动的,男人也是被动的,男人也在随时随地地改变自己。
我从没见这样的场面。奇怪的是除了我没有人注意他们。我看了一会儿,站起身走开去。大威已经抱着一个金色头发的女孩在跳舞。在他身后不远处,一个熟悉的女歌星正哭着抓着一个男人的头发朝她自己身上撞。男人把手上的酒杯狠狠往地上摔。女歌星穿着牛仔裤,上身仅仅是一件小短衫。而那个男人穿着短裤,上面衬衣没有脱,长长的领带像风一样在飘动着。
这时陈左突然朝我走过来。他问你在这儿干什么?怎么不在沙发上坐?
我看到陈左已经换成了白睡衣,脸上、头发上冒着湿湿的水汽。他刚才在做什么?正当我思虑着,此刻,那个刚才哭着把男人的头往自己身上撞的女歌星已紧紧抓着对方的领带往前拉,绕场子走,勒得男人的眼珠子直往外暴。
陈左看了哈哈笑起来。他说,你知道这个男人是谁吧?北京一个著名集团的总裁,不过他下岗了。中国人不杀他,外国人也要杀他,外国人不杀他,股民也要杀他们。
我像想起似的问他说,那么,他们在一起用安全套吗?
看你这么幼稚,现在性病猖撅,即使是最好的朋友都不能相信,必须戴套。你看,那边挂在墙上有一个小方篮,里面都是,要用就拿一个,这都是世界上最先进的特超薄安全套。你要不要去看一看?
我连忙摇头说,不用。陈左笑了。
我说,那些东西与我无关。
真的无关吗?他说,其实“九重天”也好,下“地狱”也好,对我而言都是太轻了。我不知道在我面前的深渊究竟有多深,反正我已经没有力量逾越它了。
我想起他有心脏病会突然倒在地上,于是问,你前面的深渊是不是指你的身体?这是可以到医院看好的。
医院?
他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一会儿,他抓住我的手说,来,跟我来。
他领着我往他刚才进去过的门走去。
麦子53
陈左放松地走着。我仍然被看到的和即将看到的刺激着。我突然想起阿伯,以后我要怎样向他叙述这一切呢?这里和法国大使馆的聚会是不一样的。
走到过道尽头,陈左推开一扇门。他在推门之前,看着我说,我们把这儿称做“九重天”。
门开了,起初是一片水声,像有小溪汩汩流淌,再一看是一个游泳池,两旁是用玻璃做成的一个个透明的反射着灯光的房间。有人从里面进出,单个的或三三两两的。这里比外面安静多了,没有人大吵大闹。
我随着陈左向前走着,感觉像走进一部科幻片。对面一个女人穿着有花边的透明的睡衣走来。她没有看陈左,而是淡淡地朝我看了一眼。陈左回头望着她的背影,使我感觉他们之间是熟悉的。陈左突然说,你要不要换上轻松点的衣服?
确实我的衣着跟这里不太协调,我穿着一件蓝色的高领毛衣,一条牛仔裤。他又问,“黑芝麻”对你没有作用吗?
我不说话,他又催促我换衣,看我执意不肯,他便说,还没看到你这样冷静的女孩。
我们双双坐在泳池边。他把腿伸进水里,睡衣边沿也浸在了里面。我则盘腿坐在一旁。在我对面的一个房间里有两个人,他们正激烈地谈着。我问,这就是“九重天”?陈左说,上“九重天”是独自一个人的事情,不需要别人配合,感觉有点像做梦,只是这个梦你可以控制。
我问,你经常来这里吗?
陈左不回答。他盯着悠悠的水面,说,我上次听你谈过你的童年,那么你想听听我童年的一些事吗?
我点点头说,想。
他说,此时此刻说这些有点不着调,但是我还是想说。我的父亲是一个特别没有责任心的男人,他是物理研究所一个教授级的研究员,可是这么多年全部的热情都放在自己的专业上面。他惟一跟我母亲所做的事情就是每天晚上回来,往床上一躺就要做爱。直接的结果就是我们家有七个孩子,而我是这七个孩子里面的老五,我从小对父亲的印象除了害怕以外就觉得他是一块木头。虽然在“文化大革命”以前的时候,人们给予他的荣誉很多,说他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人。可是我们家的孩子以及我妈心里面隐藏的念头就是希望我爸爸早点死掉,因为他一点也不爱我们。最可怜的最矛盾的是我母亲,她一方面要不停地给我父亲生孩子,一方面要协助组织一块儿说我父亲的好话,在家里要伺候父亲。可我知道她心里怀着仇恨。“文化大革命”我父亲开始挨整挨批斗,可是我母亲也丝毫没有表现出一个女人应有的对她丈夫的温存和关怀,我母亲觉得报复他的时机来了,我母亲开始在家里用语言凌辱他。我的父亲自杀了,他是在景山一棵树上吊死的。我跟你说的我童年的事情你害怕吗?
我说,我真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也许呢,我从小是在这样一个充满着恶的环境里长大的,所以我对于爱对于善良充满着渴望。我经常在想这样一个问题,我挣那么多钱究竟在干什么,难道说我会把这些钱带到我的棺材里面去P不可能的。我们这些人挣了钱最终还是回报社会还是要造福社会的。
我问,那你母亲现在还好吗?
她早就死了。
那你的那些兄弟姐妹们呢?
我跟他们没有来往。
为什么?
这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反正慢慢地我就成了孤家寡人。他们六个人都恨我。
那你真不幸,你其实还是跟他们应该有一个比较好的关系,有时候亲情也是挺重要的,比“九重天”和下“地狱”更重要。
从道理上讲,都是对的,但是走到今天他们做不到我也做不到,不过我倒特别感激我在大学里面所遇到的一个女孩。她非常有热情,不像我那么自问,那么孤独。复习迎考了,我在教室里面待的时间比较长,她会突然从学校外面用她的手绢给我包上一个馅饼,你知道那种馅饼吗,麦子?就是里面有韭菜有鸡蛋的那种用油煎的,现在说到这种馅饼的话我都会饿起来。以后我才知道他们家有一些钱。当我们第一次在宿舍里做爱时她还是一个处女,我那天发誓我一辈子要对她好,她比我大两岁。她的父亲在建设部,她的母亲在一个建材集团财务处当处长,她家的背景非常好,以后通过他们家帮助我们创业,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你想知道当年这个女孩的名字吗?她就是沈灿。
有好一会儿我没有说话。但只一会儿我把低下的头重又抬起,我说,你们在学校的那种感觉真幸福,我就在想,人的那种幸福有时候真有可能会是持续一生的。
我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装傻。
我望着陈左,只听他说,我现在之所以说到沈灿就是想对你说沈灿在今天就是我的地狱。我只要单独跟她在一起超过一个小时我就会发疯,我就会受不了。
我说,那怎么可能呢?
你不要说话,你听我说。
于是我不吭气。
现在的沈灿,她拥有一切女人的毛病,但是我在她身上看不见任何女人身上哪怕是一点点优点。我知道我们的关系完了,可是我也懂得这样一个道理,如果一个女人在经济上控制了你就等于卡住了你的喉咙的话,那么我的喉咙有百分之四十让沈灿给卡住了,也许更多,所以我对她是厌烦的,同时又是恐惧的。我自己内心的这样一些想法和我对我妻子的看法,在公司是不能对人说的,在外面也不能对朋友说。应该说我这样一个自闭的人,第一次对你说了这样的话,而且是在这样的场合。
他看了看四周笑了。突然,他抓住我的手放在他的胯间。一会儿,他说,今天刚见你时你有点不高兴,是阿伯打你了吗?
我摇头。
那我叫人帮你收拾他一下,不会把他打得非常狠,他怎么打你,也让他们怎么打他,你看好吗?
我说他不经打,他又高又瘦,也许你那些人拳头还没有到了他身上,他就已经趴下了。
陈左也笑了。他又转头望着我,问道,你说你跟阿伯是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
那你跟我是什么关系?
我抬眼看他,立即反问,你说呢?
也许我问得突然,也许由于他根本没想到我会这样反问,也许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他一时竟没有办法回答了。
好一阵沉默。我看着陈左,有点害怕了。停了好一会儿,陈左站起身来。他说,我想哪天有空带你去看看房子,有几个楼盘做得非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