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伯53
阿伯那天真的以为自己是一个信守诺言的人,他从上大学,不,从上小学的第一天起,他就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是对承诺看得很重的人,他想只有那些像麦子一样的女孩,才会为了钱去卖身,因为她们长着一个可以卖的东西。直到陈左约他在新世纪饭店见面时,他才知道,自己错了。
陈左站在新世纪饭店十一层的商务酒廊里,他正在跟一个日本人谈话。阿伯走进去的时候,他并没有看阿伯。他只是用那对有些伤感的眼睛扫了阿伯一下,然后就自顾自地跟日本人说下去。
阿伯站在那儿,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坐在哪儿,他显得有些无所适从,眼睛在厅内来回看着,呼吸有些困难。而且,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皮鞋显得很脏,麦子没有说错,他这样的男人就是脏,青春是他惟一的法宝和护身符,但是他的确感到自己是有些脏。除了皮鞋而外,还有脖子、脸、眼睛、裤子,对了,还有脚,他明显地感到了从自己的脚上冒出了汗味儿,那是因为他昨天晚上喝酒太晚了,在酒吧混得忘了时间,回来之后,就直接睡在了床上,他没有洗脚,今天早上也忘了换袜子。
管理酒廊的女孩走过来,问,先生,您是陈董事长的客人吗?
阿伯看看那边的陈左,犹豫着点了点头,说,是,我是他的客人。
小姐说,他正在会客,请您坐在那边吧。
阿伯顺从地跟着那个小姐坐到了大厅的另一个角落里,离陈左最少有二十米远,他一直望着陈左,可是陈左没有看他,日本人跟他说着什么,他们的谈话非常投人。
阿伯坐着,随手从身后的报架上拿起一张《大公报》,看着上面的新闻,他的脑子却很乱,不知道上面究竟在说什么。小姐过来问他,先生,你是想喝什么?橙汁,还是茶?
阿伯愣了一下,他再次朝陈左那边看了看,然后对小姐说,茶,茶吧。
小姐说,是红茶吗?
阿伯说,红茶吧。
小姐走了。
阿伯开始思考起来,陈左让他来是干什么呢?他早上在路上已经想了很久了。陈左应该是找麦子,今天他却找他那究竟是为了什么?现在陈左并没有马上要理他的意思,他正跟那个日本人站起来,激动地用手划着什么。阿伯想,他们是不是在争论1945年结束的那场战争的是非问题?这时,他的手机响了,阿伯紧张地拿着手机走了出去。
在出门的刹那,他感到陈左在注意他了。
在过道里,阿伯接听了手机,是麦子。
阿伯奇怪,平时麦子在这种寂寞的时候从来都不给他打电话,今天出了什么事了?
麦子问他,你现在在哪儿?我有些难受。
阿伯说,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麦子说,我肚子疼。
阿伯说,可是,我现在,现在有事去不了。
麦子说,你在哪儿?
阿伯犹豫了一下,他决定还是不能把自己正在等陈左的事告诉她,以后无论他怎么在内心重新分析自己是不是应该这样做时,都又重新陷人犹豫。他对自己说,你当时不可能做出别的决定,因为你跟她的关系已经在朝坟墓走去了,尽管在那天,在浴室,当他俩紧紧抱在一起时,他把麦子从旁边拉到浴缸里,再次进入她。在刹那中,他感到只要他能不断地进入她,他就控制了她的心灵,他以为两个肉体在一起,那就是永恒。
此刻阿伯的声音变小了,他看着正在起身送那个日本人的陈左,对电话里的麦子说,我,我正在剧组。
麦子敏感地察觉出他在说谎,于是说,你根本没有在剧组。
说完,麦子放下了电话。
阿伯想:她会怀疑我正跟女人在一起吗?那就是好事,阿伯最怕的是她目前知道自己正在跟陈左在一起。他隐约觉得陈左找他是与麦子有关。
他不知道未来要发生什么的时候,心里就已经产生了愧疚,他意识到那将要飘然而至的阴谋,那像雨丝一样浮动的灰色物体正在对自己拥抱过来。
陈左也就在那个时候朝他走过来,他像要把阿伯拥进怀里那样夸张地伸出手来,使阿伯不知道该怎么办,是要与他拥抱呢,还是与他握手?结果是陈左经过了阿伯,而与他身后的那个服务女生拥抱,他把那女孩抱在怀里之后,回过头来对阿伯说,你坐到那边去吧,我先上个厕所。
陈左说完,放开那个紧紧靠在他怀里的女孩子,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百元钱,给了她,然后说,给我们换一点茶,我刚才太激动了,大骂日本人,因为那个人的爷爷就在我奶奶那个村子里呆过两年。说不定当年看我奶奶撒尿的那个日本人,就是他的爷爷,他还想让我买他的光纤设备呢,他们日本人真是太容易忘了自己的罪行了。
阿伯坐在刚才那个日本人的座位上,他感到沙发的布面被日本人的屁股捂得很热,这说明刚才他们的确讨论的是一些大是大非问题。
陈左走过来,自己开始抽烟,也没有给阿伯让,他盯着阿伯,突然说,你爱她吗?
阿伯紧张地说,爱谁?
陈左说,你知道我说的谁。
阿伯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说,这跟,跟你无关。但阿伯一想到对面这个人有可能投资《长安街》,就又后悔了,说,您要真关心,我也能……
陈左打断他说,你根本不爱她,你已经厌倦了,对吗?
阿伯不知道怎么说了,只有沉默。
你对她不负责任,她为了你,生活得很累,你说对吗?所以,我有一个决定,你应该离开她。
阿伯愣了,他看着陈左,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说,她跟我与你无关。
陈左说,她今后要跟着我,她会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尽管她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但是,我知道她需要什么,我知道全世界的读过一点书的女人需要什么。
阿伯看着陈左,说,你比我还绝对。
陈左不听阿伯说什么,他继续对阿伯说,她能从我这儿得到她想要的,她会稳定下来,可是她如果继续跟着你,那她就什么也得不到。你想让她继续跟着你挨饿并走在北风中吗?
阿伯这时想,是不是把《长安街》改名就叫《走在北风中》呢?他有急切地回答陈左的愿望,但是他想听陈左把话说完。
陈左说,你必须离开她。这是今天的主题。
阿伯感到这的确是一场谈判,他意识到了这个主题的严重性。
阿伯说,我为什么要离开她?
陈左说,你必须要离开她。
阿伯想起来自己这些天正在与麦子重归于好,他们彼此间正在感受对方温暖的气息,他们可以放松地做爱,并且他答应她把孩子生下来。但是,陈左却在跟他说离开,而且语气中显得很肯定,没有商量的余地,这激怒了阿伯,他已经想好了用什么词汇来反抗他了,那就是,你去死吧。
阿伯的话还没有说出来,陈左又说,你能得到一笔钱,你从没有见过那么多钱。
阿伯愣了,他感到他的元气已泄了出来,钱这个字让他突然变得晕眩。
你想知道数额吗?
阿伯没有说话。
你想知道的话,我就说;否则,我们今天的谈话结束。
阿伯仍没有说话,但是,他也没有动。
陈左笑了,说,应该给你们知识分子留点面子,你这种人可能还有点自尊心,最少是表面的。这样吧,我告诉你。陈左说完,又试探地看着他。
他仍是不说话,只是感到口渴。
陈左说,五万,你如果今天能走,就今天拿;你如果明天能走,就明天拿,给你三天的时间。
阿伯突然说,十万。
陈左被吓了一跳,愣了一下,才说,十万?你跟麦子都不值这么多。
阿伯说,是你要谈钱的。
陈左说,那好,为什么是十万,而不是十一万呢?
阿伯想了想,说,我是一个流浪汉,我需要房子,只要我能有一个住的地方,我会好好写小说的。要知道,十万,可以为买房交首款了,那是最起码的。
陈左说,为了十万块钱,就能出卖自己的爱情,你们知识分子就是这样的吗?
阿伯说,我不是知识分子。
陈左说,那你是什么?作家吗?
阿伯说,我也不是作家。
陈左说,那你是什么?
阿伯反问,你为什么对知识分子这么仇恨,你是当年没能考上大学吗?
陈左笑了,说,考上了,我当然上了大学,但是我喜欢对你们这样的知识分子这样说话,因为这个词汇的存在,使我不舒服。其实,在中国,知识分子这个词汇应该被消灭了,我的意思是那些写文章的人,包括你,他们喜欢用这个词,其实他们没有知识。更不是什么知识分子。
阿伯说,那我们光谈钱就行了,你不要跟我说这些。而且,我跟你谈了钱,我就不是知识分子。
陈左说,那你想,你值十万吗?
阿伯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好,就本能地站起来,然后走了出去。
陈左站在那儿,说,你回来,我们再谈谈。
阿伯没有回头。
当他回到了他跟麦子生活了半年的家时,麦子刚好下完了方便面,热气和香味让阿伯的鼻子发酸。
麦子说,你去哪儿了?
阿伯说,没有去哪儿,只是心清不好,出去走了走。
麦子说,吃面吧,我再下。不知道你白天就能回来。
当麦子与阿伯一起坐在餐桌前时,阿伯突然说,陈左对你好吗?
麦子的脸红了,说,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阿伯说没什么。
麦子说,他当然是一个优秀的男人,他不是个仅仅用语言给女人堆砌希望的男人。
阿伯低着头说,我知道。
麦子觉得自己说着了阿伯的弱点,便说,你知道什么?你以为他想对我怎么样就能对我怎么样?他既然那么怕沈灿又找我干什么?我麦子是这样的女人吗?他有老婆,而我有男朋友。只是,只是有时我的心有点乱而已。
阿伯说,我知道你的心很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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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就在他们共同都很乱的心情中度过。阿伯整天无所事事,他在无聊中看了洛奇的小说,又看了亨利。米勒的小说,还看了几本《读书》杂志,最后他天天抱着福柯的论文集读得过瘾。直到有一天晚上,他与麦子不太和谐地做完爱。过程是这样的,阿伯开始一直闭着眼睛,他跟麦子说着一些科研机构在改革,对学者的论文进行量化是不是对的问题。麦子说那不量化,又能有什么标准呢?阿伯说标准只有一个,把所有这个单位都解散,让他们自己去要饭。让所有社科方面的东西都完全凭着自己的兴趣去做,别动不动说中华民族需要这个。
麦子笑了,说,自己没有人养,就讨厌别人有人养,这也是浅薄人所为。
或者都弄到大学里,白天教书,晚上写,好坏都有学生表决,你说呢?
也不好。学生有时比教师聪明,有时比教师更傻。
阿伯说,这时候就需要德里达的解构主义了。
麦子突然捂着耳朵说,我已经受够了。
阿伯拉开她的手,问,你什么受够了?
你天天说解构,但是,你跟你的德里达一样,从来也没有说清楚过,你们的话太多,如果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概念都要用那么多话,而且还说不清楚,那我们要这些概念有什么用呢?
阿伯笑了,边笑边说,其实,我也能说得简单些,可是,那就等于什么也没说。
这时,阿伯的手机响了,竟是陈左。他在电话里说,可以,你来吧,明天就来,免得我改变主意。
麦子一直看着他。
阿伯知道麦子在盯着她,但是他也不再想解释,他开始穿衣服。
麦子说,你又要出去?
阿伯点头。
你出去干什么?
我有我的事。
麦子看着他,说,不能告诉我?
阿伯犹豫着,摇头。
你走吧。
她没有再看一眼阿伯的背影,就钻进被窝。这时她又从被窝里坐起来,说,那你说清楚再走。
阿伯一惊,问,说什么?
德里达的解构。
阿伯在心里吁了一口气,说,解构,就是德里达用自己的方式,重新看待一切,并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麦子断言道,那是不可能的。
德里达为了让别人听懂,或者说,他今天又有了新的想法了,他就不得不说得更细一些,把那句比较大的话拆开,把一个人的内心分做几段,然后他还要说个不停,直说到他自己说了后边,忘了前边。
大师们会有这种事吗?比如自相矛盾?
阿伯笑了,说,你最可爱的时候,就是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对了,还有,就是在做爱的某些时候。
麦子说,好了,我知道了,你走吧。
阿伯把门带上出去了。此后这一幕在麦子脑子里像不断退后的磁带那样在她未来的日子里一次次重复。她看不出任何迹象,阿伯走得太平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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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伯到了外边,他希望麦子发起火来,不让他走,并再次以腹中的孩子为由跟他吵架,那他会对她说,这孩子不是我的,我不知道他是谁的。这样一来,麦子也许会因为仇恨而拿起刀来,那他的出走,就是有道理的了。麦子竟什么也没说,她只是看着他说,你走吧。那么,她这个“你走吧”是什么意思,是同意他今天临时出门呢,还是说你走吧,从此不要再回来了。阿伯知道,她当然不是后者,她还等着让他陪着她去做人工流产,尽管阿伯烦,而且他跟海明威一样地认为那不过是一个很小的手术。
他盲目地走着,忍不住地想哭,但是,他即使想像演戏那样地让眼泪流出来,也都做不到。看来,麦子在他的心目中与金钱相比,还是太轻了。陈左为什么要给钱,他的最终目的是什么,这一切都不重要,阿伯知道,重要的是他必须拿到这钱。想到钱的时候,阿伯的眼泪突然出来了,眼泪流出的瞬间里,麦子的气息也飘然而至,他似乎看到了她在动手术时,被锃亮的器械撑开,里面是湿的。这种味道让他的眼泪流得更多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因为愧疚才哭,还是因为突然感到自己是个有钱人了而激动的。
他犹豫着来到了一个酒吧,给导演打了电话。
导演半个小时以后,进了酒吧,他坐在阿伯对面说,我正找你呢,那戏拍不下去了。女主角突然跑了。我没搞她,可是制作人喜欢女二号,让他们给她加了不少戏,这个一号受不了了。唉,早知道不搞那妓女了,就搞她,看来,中国的电影艺术出现高潮的机会又一次失去了。
阿伯说,我可能会离开麦子。
导演说,你还说你那个麦子呢,昨天离开剧组的时候,我都忘了拿我的皮鞋了,那是一双好鞋。对了,《长安街》你得改改,皮里松又找了一家国外的投资人,唉,皮里松太伟大了,今后中国的文化史应该有他一页。你想呀,他一个外国人,不远万里,来到中国,为了中国人民的文化事业,这是什么精神?
阿伯说,我怎么改?
导演说,你要让那个杀了人的妓女仟悔,我都想好了,要把一本《圣经》摆在她的面前。你不记得吧,就是你写的,她小屋里的那个旧式的台桌前,在那上边放本《圣经》,让她因为内疚和痛苦而无法活下去,因为她卖了身,骗了人,她应该受到报应,她应该有原罪感,中国人缺的就是这个,这次咱们把它补上。
阿伯说,让她一出门,就被汽车撞死,你看怎么样?
导演说,那太简单了,那是一种内心的赎罪过程,看过托尔斯泰的《复活》没有?对了,就是那种感觉。
阿伯说,我已经被刚才自己的话,吓得够呛了。这样吧,让她得性病,让她被许多人的唾沫淹了。对了,还有一个办法,让她面对男人发抖。
导演看到阿伯面色苍白,便摸摸他的头,说,你好像有些问题呀。你不对劲,那个麦子不值得你这样。妓女可以忏悔,可是她们不会,因为她们是知识女性。
晚上他没有回去而是在四合院里呆了一夜。其实他可以回去,可以把麦子的脸再紧紧搂在自己怀里,可是他怕他这样会走不成。
第二天他从四合院出来,打了一辆车向陈左那儿驶去。出租车司机问他,您说,今年这钱好挣吗?
阿伯看了看他,说,好挣。
陈左本人没在,他的秘书给了阿伯一份合同。阿伯看了一下,说,连见最后一次面都不行吗?
秘书说,你可以去见,可是那是违约,那你明天就是被汽车撞了,也怪不得别人。
阿伯犹豫着,点点头,签了字。
秘书给了他一张存折。
阿伯看着,上边有十万元。
秘书说,密码是8888.阿伯点头,出去了。
阿伯走在长安街上,时时摸摸自己胸前的钱,时时又忍不住心酸。他想念着麦子,觉得应该带着麦子一起去另外一个城市,他们买一处小房子,然后开始新的生活。阿伯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他怕陈左。他不能不守信用。阿伯又想:等自己买了房子之后,天天忏悔,要像基督徒那样忏悔,但他知道,那也不可能。他认为惟一可能的是,钱已经在他身上了,而且他与麦子的关系已经走到了尽头。但是,那天你为什么要在麦子面前哭?你为什么要在跟她做爱时,紧紧抱着她,说你终生也不能离开她,你的指头已经掐进了她的肉里,他说你爱她。让她感到你们的关系也许还能挽救,而且未来可能会好,而且你知道,那孩子就是你的,你反复算过时间……
就在这时,一辆急速驶来的自行车狠狠地撞上了他,并把他撞倒在地上。
阿伯躺在地上时,感到头晕,心想:我不会就这样死的,这仅仅是个自行车,幸亏你只拿了十万,要是百万就说不定是汽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