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女人床

阿伯44

先是经过一个约有四百平米的开放型办公室,员工们蜗牛似的缩在自己的格子里工作着。大约走了三分钟,引路的女秘书帮他们推开一扇亮闪闪的大门。

陈左坐在那儿,没有起身。

阿伯立即想到了他和沈灿的那张合影。他和照片上相差不大。他心想,他不起身是极其正常的,他是大人物,是一个成功房地产商,他还是著名的赞助人,就是说,他有可能是一个穷孩子的圣诞树。确切地说,应该是一个圣诞节,或者是一个圣诞老人。

陈左不仅没有起身,甚至连笑也没有笑。在他的前方,是桌子上盛着红茶的白色的杯子;在他的后方,是绿色的植物和大理石的墙壁。

阿伯在与麦子一起,一前一后地朝陈左的方向走去时,注意到在陈左身边的沈灿,穿着鹅黄色的套裙,看起来有领袖的丰采。她一看见阿伯就笑着走上前,她的笑在今天对于阿伯来说,是一种天意的恩宠和依靠。但是沈灿很快看见了旁边的麦子。

阿伯走着,他的脚步又开始不稳,他想尽可能地做出轻松和潇洒的姿态,可是他此刻甚至于感到地是不平的,尽管那是像五星级酒店的地面。

一直到了他们跟前。陈左依旧没有站起来,他坐在那儿,似乎在不经意地看着斜放在他对面的一张纸。

就是那张白纸,让阿伯的心抽动起来,因为那是《长安街》的预算。当时,阿伯不知道身后的麦子在想着什么,他也看不见她的表情。后来麦子对阿伯说,她当时一点也不紧张,她对于类似像陈左这样的人,从来不抱任何希望,因为她懂,在你阿伯只花一百多块钱就能跟一个妓女去睡觉的时代——这个时代是不是能称做为“打炮时代”——在这样的一个时代,一个女人想通过自己的姿色去吸引那些特别有钱的、真有钱的男人,是不可能的。所以,她说她不紧张,真正的无产者是无所畏惧的,那一刻她心里想的是沈灿。

阿伯却不同意她的表述,他认为她在说假话,因为他不信女人,特别是一个像麦子这样的女性知识分子会忘了自己女人性别的身份,而去与男人打交道,她们会不利用自己的性别特点?这是骗鬼的话,阿伯绝不会信的。

然而,在当时,那一张白纸却让他喘不过气来,那是他在头一天晚上与导演商量了几个小时之后,由阿伯交给沈灿的。导演当时说,看起来,她更喜欢你,唉,如果有一天,人们发现,《长安街》投资竟是靠男人卖淫得来,那我们的后人,特别是那些正在跟着导师读着博士后的人会怎么说呢?

阿伯在走到了那张桌子跟前时,没有想到陈左会突然站起身来,这使阿伯以为他会打自己,而被吓了一跳。

陈左伸出手来,说,我喜欢帐安街》这个名字,但是,不喜欢这个故事。

阿伯与陈左握手时想,无论如何陈左在当时都没有看麦子一眼,他想不到这个男人竟在以后的日子里,把他和麦子推向了绝境。

陈左改变了他和麦子的一生。

后来,阿伯无数次地回忆起那天的细节,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或者说他从来也没有发现陈左那天真正注意的人是她——麦子,而不是他——有才的阿伯。而当时的阿伯想今天沈灿看到了自己的女朋友会不会不高兴?但他不太敢看沈灿。

陈左也没有怎么看麦子,他只是与阿伯说着那个《长安街》的故事。阿伯想,看起来他是真的看了,而不是假看了。因为,《长安街》的故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不太具有可读性的,也许导演看中的恰恰是在这点上。然而,陈左读得进里边的细节,他甚至于提到男主人公去那个富人家的别墅时,为了使自己体面一点,竟在下了出租车后,慌乱地擦了擦他那不太脏的皮鞋这样的细节都能注意到了,可见他是一个伟大的人。

阿伯当时想,能注意到细节的富豪是伟大的人,可是他却从没有去想真正的富豪能注意到所有的细节。

所以,阿伯并不知道陈左已经在注意麦子了,他的眼睛似乎总是看着别处,但是,他却把麦子看得清清楚楚,他说,你们喝什么?

阿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在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面前,就连这样的问话都能让自己紧张得脸红起来,要喝什么?

他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喝什么。

还是沈灿说,这儿的咖啡好,还是喝咖啡吧。

然后,沈灿又问麦子想喝什么?这是她第一次看麦子,脸上是微笑着的。

麦子愣了一下,她没有看沈灿而是望着前方的某一点说,喝意大利咖啡。

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麦子说要喝意大利咖啡,这使阿伯很为她这样说而不好意思。

这是因为什么呢?阿伯问自己,他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因为麦子不自然,她是想以个性来掩饰自己在这种地方的无知和局促,还是以某种方式在和沈灿对抗着?他注意到麦子的脸一直是红着的。

沈灿在看着阿伯的时候,又非常自然地微笑了,好像已经从刚才冷不丁的打击中恢复了过来。她没有想到阿伯是带着女朋友来的,这使阿伯的心情稍稍好了一些。

沈灿说,上边的泡沫不要过分地去搅,留着那泡沫,你会更有感觉。

阿伯听从了她的劝告,停下来,没有再搅,但是“感觉”这个词又让他倒胃口,从80年代以来文明女人用所谓的“感觉”画了一幅幅不伦不类的画。他注意到麦子要的意大利咖啡也是要的一种“感觉”。那只是一只小小的杯子,里面也没有泡沫,清亮得可以照见人。麦子端起来轻轻喝了一口,当她把杯子放下时,似乎没有再注意咖啡,她只是在听着弥漫于大厅里的音乐,她似乎听得很专注。

沈灿突然说,你就是阿伯的女朋友吗?你还这么小,听说你是一个记者?你还为张艺谋他们写过文章?能给我一张名片吗?

麦子把自己的新名片掏出了两张,一张给了沈灿,一张给了陈左。

阿伯当时不知道,就是这张名片,使陈左以后可以轻松地与麦子联系,并在适当的时候与她谈论艺术与文学问题。

麦子43

离我坐的地方四五尺远处有一盆盛开的黄色的迎春花。阳光从陈左的侧面斜斜地照过来,使他的身影刚好覆盖住那盆花。我盯着那黄色的花叶,想,我今天就是想让沈灿知道我是阿伯的女朋友。

我二十六岁,比沈灿年轻,我来是让她看看我多么年轻。青春是钱买不来的,青春是守候着鸟的树枝,不断会有男人停留。我穿着一件白色的圆领毛衣,只露出我长长的颈。而沈灿的那件黄色毛衣领口开得很深,隐约看见乳房。她的脸油光光的,一看就知道擦的是几千块钱一瓶的从美国进口的油。

陈左并不是坐在沙发上,而像是无奈地陷在一片泥沼里。他正在抽烟。透过烟雾我发现这是个英俊的男人,我没想到一个商人,尤其是一个成功的商人,也可以长得如此标致。我不禁望过去,却和沈灿的目光碰在一起。

我慌张地避开去,她发现我正在瞄她的男人。我又看见了那晚在法国大使馆的聚会上她那嘲讽的笑了。当她问“你是阿伯的女朋友吗”这句话时,我听出她是要把我的身份说给陈左听,她要让陈左知道我是阿伯的女朋友。当她说到“你还给张艺谋他们写过文章”时,我确切地知道她已认出我正是在那个聚会上的“低级的娱记”。她虽然带着微笑,但那只是她脸上的亮晃晃的油光,是假的。她的眼神明确告诉我“张艺谋他们”是垃圾,给“张艺谋他们”写文章的人也自然是垃圾中的垃圾了。

陈左盯着我递给他的名片,问,你们为什么要写这样的一个故事,并且叫它《长安街》?

我刚要张口,只听阿伯说,我主要想表现某一类人,他们的状态。

某一类人?哪一类人?

我们这样的人。

你们?你认为你们是什么人?

陈左抬起头,看看我又看看阿伯。我想,一个长得如此标致的男人,又有金钱,又有智慧,这样的男人还是人吗?旁边的沈灿已经拿起放在桌上的那张计划书,在看。

阿伯回答陈左的声音显然小了一点。

我们?我们……我们是一种被边缘化了的人吧?

被边缘化?你们曾经是这个世界的中心吗?

阿伯脸红了,的确,他们从没有当过这个世界的中心,那么这个所谓边缘化是怎么来的呢?

我看着阿伯,发现他在思索。此刻紧张的阿伯与陈左相比,既没有智慧,也没有诚实。一个老是想从别人口袋里把钱掏出来放进自己口袋的人,是不可能诚实而聪明的。

想到这里,我开始可怜阿伯。

阿伯说,我们这一批人,从来没有当过中心,可是曾经有过这样的时候,一批文人成了中心,他们被大众所认识,他们被权力注意,他们得到的利益超过其他人。

陈左笑起来,说,那是他们自己的感觉,其实就是在那个时候,他们也不是中心,对于中国社会来说,其他都不是中心。什么是中心?你只看看他们办公的房子在哪儿就知道了。天安门在哪儿?天安门是干什么的?长安街?长安街两边都是些什么单位?他们为什么能在长安街?

我又转头看阿伯,他的脸上明显地冒着热气,他的目光有些胆怯,似乎后悔自己随便地用了“边缘化”这种他几乎从来没有想清楚,并且也不是真正喜欢的词汇。我想,他那么敏锐的人怎么一开始就以为这个陈友也跟任何他所熟悉的知识分子一样呢?他们张开嘴就胡说,他们可以在不识五线谱也不懂得任何乐器的情况下,就说音乐里有高潮,有色彩,并且能毫不知羞耻地去分析某一部作品的曲式结构。他们可以说出很多时髦的词,而不能像陈左一样,在一个高贵的场所里,很放松地探讨某一个被用滥了的词的意义。

真的,我也从没有仔细想过,为什么人人都在说自己是被边缘化了的?唉,中国知识分子的起点真低,他们总是因为自己没有吃过好东西,就说自己曾经什么都吃过,或者说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好吃的东西。

就在这时,陈左看了我一眼,目光里充满着胜利者的喜悦。我接住他的目光,微微笑了。

女人活着的意义就是和这样的目光碰撞。我想。但是陈左很快就避开了。

在一旁的沈灿目睹了这一瞬间。

阿伯45

阿伯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去注意麦子了。

她在想什么呢?在这样一个陈左面前,当他阿伯反复地思索着,知识分子们为什么那么喜欢使用自己没有太想清楚的词汇时,她们,她们这些女人,其中包括沈灿,更包括麦子,她们那时在想什么?以后麦子说,我们在比着谁漂亮,谁更吸引男人。

阿伯感觉着与陈左之间的关系,他被一些大问题包围着,沈灿说过什么话,他忘了。麦子是不是说过话,他也忘了。

他的眼前只有陈左,以及他智慧的语言和从容的风度。

《长安街》的故事可能要变化,投资的事,我会跟董事局的其他人商量一下,听听他们的意见。

这是陈左在那天跟阿伯说的最后的话。

阿伯跟麦子重新走到了大街上时,他感到无比的轻松,麦子似乎在无意地哼着一首他没有听过的新歌。

他问,你觉得陈左怎么样?

没什么感觉。她回答道。

没什么感觉?他吃惊于她故做轻松的口气。

她继续走股有理他。

他说,我发现他很了不起。知道吗?为什么我觉得中国的经济还有希望?就是因为有一批他们这样的人,成了CEO,成了总裁。

她没有看他,只是说,沈灿对我一点也不友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你跟她说过什么吗?她的表情有些怪怪的。

他愣了一下,不好意思看麦子,说,她不怪,我今天也没有心思注意她,我的神经在为陈左而紧张。

你觉得沈灿这样的女人有魁力吗?

不清楚,可能有点吧,你觉得呢?

我在问你。

我说不好。

可是,我觉得这个女人,从一开始,在那个法国大使馆的聚会上她就对我怀着仇恨。她恨谁?她恨我吗?她为什么要恨我?所以我今天拚着命地要跟你来是想让她知道你是我的男朋友。

阿伯说,你为什么要让她知道你是我的女朋友呢?

她不是喜欢你吗?导演都是这么说的。我觉得你和她的关系也确实有一种不可言传的东西。

阿伯说,我都把你带去了,还有什么不可言传呢?我在他们的眼中,没有任何价值。只是导演说,沈灿对我的印象更好些,他让我来跟陈左谈,是沈灿点的我,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这样说,你信吗?

麦子看着阿伯的眼睛,半天才说,信吧,不过沈灿那女人……为什么看见我之后会发愣呢?

话没说完麦子就又笑了,她的笑声宛如春风拂弄着阿伯的脸,那笑里充满着对自己的自信以及对一个比自己大了许多的女人的深深的蔑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