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伯42
四个人坐着沈灿的车,走在长安街上。
沈灿没有用司机,亲自开着车,阿伯坐在她身边的副座上。两旁风吹日落,人群在移动,他们穿着花色的衣服,像色块一样在跳动。
阿伯突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麦子,她正独自走在长安街上。正是那天她打完胎,阿伯陪着她一起走过的路。
麦子走着,看着前方,她的脸显得有些灰,跟四面的色彩不协调。阿伯以为自己看错了,他更仔细地看着,是她,她在走着。阿伯向后看去,发现导演和大威都没有看见麦子。
只听沈灿说,陈左从来不回家,他把外边当做家,不光是对我,对别的女人也丝毫没有兴趣。这在公司里已经成了大家都知道的事,我也无所谓,跟你们说这事,是想果会儿你们到我家,别大客气。
沈灿的话说完,几个人立即显得有些不自在。导演说,当然,我们从来没有把沈总当外人看。
沈灿说,看,还不当外人呢,又来了,不是说了吗?不要叫沈总,叫我的名字,或叫沈姐。
大威说,沈姐,我们真的没有拿你当外人,从来没有,第一次见你,我就在想,这是谁?说是大老板,可是却那么书香,那么有文化味,说实在的,那么HI,不知道为什么你确实让我感到你是我们的一个老朋友。
沈灿笑了,她加快了开车的速度。
电梯里,四个人都没有说话,从电梯墙壁的反光中,阿伯的目光偶尔跟沈灿碰到了一起,他又一次感到一种慌张。他已经不明白是真的对她有种畏惧还是内心在渴望着什么。
沈灿看着他说,你来过吗?
阿伯愣了,上回他来过,可是沈灿竟忘了。而且上回他来时,她只顾自己洗澡,打电话,把他阿伯忘得干干净净,就像从没有这么一个人,从没有过那样的一天、一个晚上。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是不是有钱的女人都这么爱忘事?
进了沈灿家,阿伯注意到那大威又一次不会走路了,就跟上回来一样。
阿伯暗笑着,他觉得这回观察大威,感觉要好多了。
沈灿像是阳光一样地对他们说,小伙子们、牛仔们、摇滚者们……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们才好,你们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要让你们来吗?
三个人互相看看脱,就是来跟沈姐聊聊天。
聊天?沈灿笑起来,说,聊天?那好,呆会儿咱们好好聊天。我现在想先洗澡,你们想喝什么,自己随便。
导演说,好的,沈姐,你随便,我先给他们倒酒。
阿伯说,我不喝了,我刚才喝多了。
沈灿说,不行,得喝,我这儿的酒都是你爱喝的。
大威笑起来,说,沈姐这儿,让我想起了殖民时期的上海,我想像中的殖民者,他们作为统治者就是这样生活的,华丽、夸张、软软绵绵……充满懒散的情绪,有些像是冬日午后的阳光。
换了拖鞋的沈灿边上楼梯,边扭着自己的臀部,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的尽头。
墙上沈灿和陈左的合影又一次映人阿伯的眼帘,导演和大威也都看得出了神,他们第一次看见陈左的模样,没有想到陈左长得竟是这样的英俊。
阿伯这时脸开始红了,说,今天,今天我特别不想来,你不该叫我。
大威说,最瞧不起阿伯这种人,都这样来了,还装什么孙子?要不,你现在就走,我们两个继续在这儿。
阿伯犹豫着,当他看到大威笑着在看自己时,突然,他起身去门厅换鞋。
导演到了他身边,狠狠拍拍他的背,说,你想怎么样?
我不想怎么样,只是想回家睡觉。
家?你个穷鬼,北京哪儿是你的家?
阿伯一愣,说,反正我现在回去睡觉。
导演说,你是想坏我们大家的好事?
阿伯说,我走了,留下你们在这儿,好事更完美。
导演说,胡扯,你没有发现,那女人更喜欢你?
阿伯说,没有,再说,我跟她没有关系。你知道,我心里很难受。
导演说,别这样,你现在出去可能失去了你一生的好运气,这个女人能让咱们发生变化,你可能在北京会有一个家,而我,能拍出一部好电影,上国际上拿奖。
可是,我不知道,她会不会投钱给咱们。
导演说,那她不会这样跟咱们在一起,她是一个有身份的女人,她在我们面前表现得这么随便,难道真是神经有毛病吗?
可是,我心里特别难受。
不对,在寒风里,没有家,没吃饱,看着别人家的灯光亮着,想像着别人家的温暖和装修过的客厅,那才叫真难受呢,好了,别这样,咱们回去。
他们回到了客厅。
大威刚换了一张CD,正在听一首GIP的歌,他说,想不到,沈姐竟也听这样的唱片。
导演说,她是一个特聪明的女人,她愿意跟咱们在一起,首先是因为我们的确很优秀。大威,咱们一定得自信,她对咱们很好,你得稍微从容一些。
大威说,我怎么不从容了?我非常从容。
阿伯说,可是,刚才你进屋里时,连路都不会走了。
导演笑,说,阿伯,你不也是一样吗?这就是你们两个穷人,又是写字的,没有自己装修过的家,必然要表现出来的东西。
楼上的水声传下来,听见沈灿在上边喊,你们自己喝东西,别着急,好吗?对了,你们还可以看片子。
阿伯又喝了一杯威士忌,他的目光重又落在了墙上陈左的那张脸上,心里说了句:狗日的。
大威突然把声音放低说,对了,导演,如果这次事成了,你能给我多少钱?我又写剧本,又陪着你们玩,咱们还从来没有具体谈过呢。
导演说,可是现在也不是谈这事的时候。
大威说,那不行,她不是在洗澡吗?等她下来时,还不知道要多长时间呐。
阿伯说,导演,你可以跟大威谈,我也想听听。
大威说,不过,我得多少,跟你无关,这是我跟他之间的事,我做人有我的方式。
导演说,求你了,大威,你不是捣乱吗?
大威说,不,没有,多少?
导演说,今天,我不能谈,因为结果还没有出来呢。
阿伯笑起来,说,导演,我看连导演也换他算了。
大威说,你说,得多少钱?
这时,沈灿突然笑起来,大家被吓了一跳。
三个人同时朝上望去,沈灿正站在楼梯的上边,她穿一件很透的白色睡衣,脸色红润。
你们都上来,参观一下,好吗?沈灿说。
三个人互相看看。
阿伯觉得自己嗓子发紧,他看看大威,发现他的手又不知道该搁在哪儿好了。沈灿已经回了头朝里边走去。
三个人小心地开始上楼梯。
二楼上还是那么大,超出他们的想像,他们判断着应该朝哪边走时,沈灿的声音似乎从最东边的一个开着大门的房间里传来。
阿伯与导演和大威三个人朝那间屋走过去,当他们走到门口,朝里边看时,摹地,三个人都惊呆了。
屋内有很暗的灯光,像是深夜一样的调子,沈灿像躺在床上,有一缕斜射灯的光直直地照在她的肚腹上。
他们愣在那儿。
沈灿甩着长发,微笑着看他们,就像天使一样。
导演也慌了,他看着她,半天不敢朝前走一步。
阿伯和大威更是不知所措。
沈灿说,来,上我这儿来。
导演开始朝前走,阿伯和大威跟着,当他们走到了沈灿的跟前时,她说,本来我不想这样,但也无所谓,对吗?我已经四十多岁了,也不想顾忌那么多。不过我虽然四十多岁,知道吗?我有任何女人都没有的好皮肤。
阿伯看着她,觉得她说得对,她的皮肤完美,她的乳房和腿都是一流的。可是,他觉得眼前的一切很不真实,就像是在影片里的场景一样,如果去对另一个人讲述,对方只要是正常,就无法相信这样的话语。
接下来的事情,令阿伯后来想起来感到毛骨惊然。反正,那个晚上他在导演、大威之后,败倒在沈灿身下,又像失魂落魄的幽灵一般走出了沈灿的房门。
导演说了句《长安街》完了。三人各分东西而去。
阿伯独自走在长安街上,他感到冷了,他希望能再次见到麦子。他已经知道为什么麦子会出现在了这里。她一定是想他了。他看着黄昏里的天空,心中有种恍惚的悲哀,他走着路,看着远方,觉得今天是不可思议的一天。
他回到了那个大杂院里,当进了大门朝里走时,他看见了那个老太太。
老太太没有跟他说话,只是眼神有些神秘。
阿伯警觉起来,意识到可能出了什么事,要不老太太不会有这样的眼神。他转过弯,心中因无奈而空茫,可是当他朝自己的门前看过去时,似乎世界一片明亮。
在门前的石台阶上坐着一个人,她就是麦子。
麦子没有看他,她只是望着西边,望着有夕阳的方向在思索着什么,脸上的眼镜闪着光芒。可是她又像是一个双目失明的人,看不见阿伯正在朝她走去。阿伯想:她不是明明戴着眼镜吗?
他走到了她的身边。
她仍是不看他。
他默默地坐在了她的身边,想说什么,却难过得说不出什么话。
她终于回头了,看着他,半天才说,走,回家。
麦子42
好像有一百年没见到了阿伯似的,在他不注意时我紧紧盯着他。他的脸在夕阳的照射下发出病态的光泽,他瘦了,更苍白了,他的胸脯已不像以前那么宽大。他垂下眼帘以躲避我的直视。
他开了他的门,我犹豫着走进去,坐在床边。我问你昨晚就是在这里睡的?他愣了一下,似乎我的话里藏着什么。我的脸红了。这时我看见放在床头上的一支长笛。于是拿起来把玩着,说,我从来不知道你吹长笛是什么样子。
阿伯拿起它在手上试了试。我说把它带走吧,带到我们的房间,你可以天天看它,还可以在你心情好的时候吹它。
阿伯用手把垂在额上的头发往后一撩,开始吹起长笛来。空中马上旋起一股颤颤抖抖的微风。他低着头的样子以及它的鸣叫很像一只受伤的野狗。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忧伤。
末了,阿伯把那支长笛又轻轻放回了枕边。那里同时还有两本书,一本是德里达的,一本是福柯的。
我望着这间静悄悄的屋子,说你一不高兴还能回到这里来,让长笛让德里达来陪伴你,你是不是为自己想到了退路?你动不动就离开我。
一时间我的眼泪下来了。我说你不爱我,你如果爱我,你根本不会一个人悄悄走掉。
他把我搂在怀里,说,我也可以给你一把钥匙,如果有一天你不见我了,你可以到这里来找我。
真的?
真的。
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是不是永远在一起?
是。
即使你有一天离开我了,我也能找着你,对不对?
我抬起头,他取下我的眼镜,用手抹去我脸上的泪。他说,麦子,你戴眼镜的样子叫我害怕。
我破涕为笑。
可我是近视眼,我必须戴眼镜。
你可以戴隐形眼镜啊。
我戴不惯。
那就算是为我戴。
阿伯锁了门搂着我开始往白泽租的房子走去。我们不打算搭任何车辆,只想一步步走回去。我们一共走了三个多小时,途经无数个眼镜店,试带了无数副隐形镜片。但是一戴进去,里面就痒痒的,刺激着泪腺。阿伯大声跟我争吵,为什么就没有合适的?
我说明天我们再出来买吧,我们去西单或者王府井,那里的眼镜店都是大店,说不定能有一副是适合我的,就像你适合我一样。
我笑了。
可他却说明天我要去谈投资的事情。
又要见沈灿?
不是,是她的丈夫陈左。
我沉默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见她的丈夫。我不能把我的疑问说出来,于是沉默地看着西边将近的夕阳。但是阿伯却感受到了,他读懂了我内心的阴郁。于是他像发誓那样地说,我明天是真的去见陈左,要不,明天我们一起去。
回到公寓后,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门外响起急速的敲门声。我和阿伯把刚刚脱下的衣服又重新穿上。我打开门惊奇地看到来者竟然是“符号”。
她说她是来看看我的,怕我一个人想不开,她看到了我身后的阿伯,说,可是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和他和好了。
她走过去站在他的面前,问,你就是阿伯吗?
阿伯说是,又转头看看我。
我说这是“符号”。
“符号”突然朝他脸上扇了一巴掌。
阿伯惊呆了,但他马上稳住自己,问,你为什么要打我?
“符号”说因为你找了妓女。
我找妓女没给她们钱吗?我给了,所以你为什么要打我?
因为你跟麦子在一起,所以不能跟妓女在一起,尽管给了她们钱。我来帮麦子出一口气。
那也应该由麦子来打我。
我是在代表我们女人打你们男人一耳光。
说着“符号”转身往外走。
这时阿伯说,等等。
“符号”回过头来,阿伯伸出手在她脸上抽了一耳光。他说,我代表我自己来打你这个耳光,因为你不该打我。
我上前抱怨着阿伯,而“符号”看也没看我捂住脸跑了。我追下去,“符号”却已上了一辆出租车。
我回来关上门对阿伯说,不过,今天她已经打了两个男人了,前面是一个男人,后面也是一个男人,可是她绝没想到自己也挨了一个耳光。
说完我忍不住地笑起来,心里想着不知明天要怎样安慰“符号”才好。
阿伯43
当阿伯和麦子重新赤裸着躺在床上时,麦子对阿伯说,像“符号”这样的知识女孩确实和其他女孩不一样的。
阿伯向她转过脸,问有什么不一样?
麦子说当一个女人有了种种思想有了错综复杂的情绪的时候这个女人脸上才会焕发光彩,这个女人就会显示出智慧,就会有魅力。
阿伯对麦子的这番话却是那么反感。他激动了,或者是激怒了。他说你永远记着男人和女人的思考问题所用的东西是不一样的,你以为是用头脑,你一定是讲头脑,你还会对我说是用心灵。但是我觉得你不应该这么说,这么说是愚蠢的。
这时候阿伯把手伸到麦子的身体。
阿伯又用手拍了拍麦子的手把它拉到自己的身体上。
阿伯笑起来。他看见麦子已经闭上了眼睛。这时阿伯又把手放在麦子的身体上。
麦子在这时候突然睁开眼睛,说了一句让阿伯永生难忘的话。阿伯在那个时候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自己以为在精神上被摧毁的麦子竟然会说这样的话。
麦子说,你这样摸着我我感到很舒服,你就应该这样轻轻地摸,你每次轻重都不是掌握得很好,今天你的轻重掌握得很好。
麦子她在以后的光辉岁月里无论如何都认为自己所说的这样一句话是充满智慧的。因为碰着了像阿伯这样的男人像阿伯这样的蔑视女人人权的男人的时候,麦子从来都是充满着仇恨的。阿伯经常是两个人,麦子知道当他需要女人的时候,他是一个温柔的人;当他不需要女人的时候,就变成另外一个人。这个人变成了一个冷静、冷酷而且坚定的人。所有这样一些东西都使麦子对阿伯充满了仇恨,每当到了这样一种状态下的时候,她对阿伯怒不可遏。
那么今天她突然发现自己找到了跟阿伯开智力玩笑的惟一的好途径。
她见到了陈左。她没有想到陈左改变了她和阿伯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