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伯41
大杂院里还是那样。
老太太对阿伯说,好几个月没有见你,好像胖了。
阿伯只是笑笑,进了屋。他躺在床上,抽烟,看着烟雾绕来绕去。
天黑了,阿伯独自锁上门走了出去。他想去西四的发廊随便找一个女孩把她搂在怀里。他到了那条街上,徘徊了一会,想想,他来到了酒吧。
里边已经很热闹,有一个摇滚乐队正在唱着。
阿伯坐下,要了酒,喝起来。
他意识到自己一个人有某种轻松感,就好像是洗了一个冰水澡,自由而孤寂,可是每当想到麦子,他的心里会突然一沉。
今天没有碰到熟人,好像才两个月的时间,这个酒吧里的人又换了一拨,那些跟他一起玩的人才两个月的时间就都老了。来的都是新面孔,大家一起跟着乐队唱着。
男男女女都很兴奋,只有阿伯想着另一个女人,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慌和忧郁。
乐队唱完了,全场欢呼,要求再来一遍,说,这新歌真好。
乐队主唱说,你们还要让我唱什么?
大家齐声说,还是那首!
主唱笑了,说,如果我不唱呢?
大家说,不行,不行。
主唱又说,那我就只好再来一次。
乐声又起,重金属加火炮齐奏着,一片喧腾,阿伯感到自己的耳朵有些受不了。他想起了朋友对他说过的话:如果你的耳朵受不了这种音乐了,那就说明你这个人有些老了。
阿伯不承认自己老了,他觉得自己还年轻,也能跟着他们一起喧腾。
渐渐地他喝多了,头开始晕了,那时正在放着一首柔情的歌,阿伯听着歌词隐约传来:我没跟着你,我没有跟着你——我只是在想你的时候才跟着你,你不该有压力……
阿伯想,这个唱歌的女人是谁?是WHITENEKENT?还是GIP?他想不起来了,突然,他渴望呕吐,就忍不住地朝洗手间跑,可是门口排起了长队,他知道大家都是排着队等待着呕吐的。他拼命忍着,等待着。
这时,前边的那个排队的男人回头看他,阿伯一看,竟是作家大威,阿伯这下忍不住了,一下子吐了出来,全吐在了大威的身上。那大威也不示弱,也全吐在了阿伯身上。
两人抱着,打着,走了出去。
两人不再说什么话,只是在酒吧门外打滚。
引来了许多围观的人,他们大叫,出拳呀,打呀,打呀。
有人说,快,报110.大威说,好了,别人报110了。
两人起身,互相看了对方一下,一个朝北,一个朝南,各自走了。
阿伯感到舒服了,回到房间里,老太太开了灯,又跑出来,说,你身上什么味呀?
阿伯没有跟她说话,只是自己进了屋。脱了衣服,就睡在了床上。
突然,有人在外边砸门,阿伯从梦中惊醒,发现阳光已经很刺眼了。他看见门外有一个身影,本能地认为这肯定是麦子,于是赤脚跳下床,在开门之前他理了理头发,让它们往后顺一些,别刺在头上。
这时外边人喊,阿伯,开门,有急事。
阿伯听出来了,是导演。
阿伯开了门。
导演进来了,说,真是的,一股酒味,快。
阿伯回到床上钻进被窝里。
导演大叫着说,今天中午有好事,知道吗?沈灿让她老公跟咱们见面,他可是真正的老板。
阿伯说,不去,我不去。
导演说,那不行,你不去,今天就还钱。
阿伯从被窝里探出头,并坐起身来。他身上只穿了一件夏天的小背心。导演忽然用一种特别的眼光凝视着他,心里在想,这个曾为麦子发了狂的男人今天却如此落魄是不是他们分手了?不知为什么导演心里有着说不出的轻松。只听阿伯说,为什么一定要跟他们混,他们就真的肯出钱?
导演说,今天谁还会投钱拍电影呀,只有他们了,有了钱,你可以住进剧组,不必住这样的烂房子,也不用到麦子那里蹭。
最后一句话使阿伯脸红,他想伸手给导演一个嘴巴,但还是忍住了。
是一个广东餐厅,里边人很多。
阿伯一进那个叫中山堂的包房里,就看到大威也在里边。
沈灿正高兴地与大威说着。阿伯看着沈灿,他不得不承认她是个绘画大师,她用笔和口红把自己的脸画成了一个奇异的花卉,它仿佛一张彩色的蜘蛛网向阿伯扑来。他心里忽然有一种慌张。
沈灿抬头对导演和阿伯说,我就喜欢和你们在一起,可是,真是没有时间,来来。
她还说,咱们现在就吃,不能等陈左,他还事多着呐,可是他答应了,今天一定会来。
阿伯跟他们一起吃着。他与大威互相对视了几次,终于大威说,麦子呢?
阿伯说,不知道。
大威说,你不知道?她不是天天跟你在一起吗?今天怎么分开了?
沈灿也看着阿伯。她似乎不知道麦子是谁,她在等着阿伯回答。
阿伯支吾着说,反正我们分开了。
大威笑,说,为什么?
阿伯猛地抬起来,两只眼睛瞪着大威,我们不提她,行吗?
沈灿说,说说你们的事。
导演说,其实很简单。麦子怎么可能跟我们沈灿比,一个那么高贵;一个那么,那么——导演看看阿伯,说,一个那么单薄。
沈灿哈哈大笑,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她用食指和拇指拉开身边那只红色的包,把手探进去。她拿出手机,并出了包间。
大威对阿伯说,我知道,你对不起人家麦子。
导演给大威使眼色,说,别提她了,好吗?
大威说,阿伯,你这个人,总的说来,不懂得尊重女人。
阿伯笑了笑,说,导演,今天叫他来干什么?是不是他也成了《长安街》编剧了?
导演说,对,让你猜着了,大威的很多想法,我觉得可用。
阿伯说,我的小说不能让这个傻子改。
导演说,我已经买了你的版权月陌千块钱也不能白给你。
阿伯说,大威不是说,好作家绝不搞电影吗?
导演说,那是一般的电影,不是咱们的《长安街》。
大威说,我现在还坚持,好作家不弄电影,可是,我突然认为我已经不是什么好作家了。你想,我能跟你阿伯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我能是什么好作家。
阿伯笑起来,说,还说我攻击性强,你看,只要桌上没有女人,你的攻击性比我强多了。
这时,沈灿进来了,说,今天对不起大家,本来陈左说他要来,可是,他又被叫走了,上市公司,事太多。其实,他们不该对我们的财务情况管那么多,我只要是想办法弄来钱,不让你股民吃亏就行,为什么这么多事。好了,不说那些烦心事了,明天你们上我的公司来,或者是你们选出一个代表去跟陈左谈。今天吃完水果,都别走,跟我一起上我家去。
沈灿说完,跟大家一起碰杯,喝了一大杯红葡萄酒。至于明天的人选,导演和大威都看着阿伯。
沈灿的脸红了。
导演说,你真显得年轻。
大威也说,他说得对,你的青春是从心里生长出来的。
沈灿兴奋地说,我就是这样,从大学的时候起,我就喜欢跟男生在一起,我讨厌女生,有一次,我真心地对我母亲哭着,说,为什么把我生成了一个女孩?我妈说,这没有办法。我说,没有办法,你们就不要生我呀,我宁愿不来到这个世界,也不当女性。可是,以后,我长大了,特别是上了大学之后,我发现男生们都在注意我,他们对你很好,有时他们在下雨的时候会给你带来伞;下雪的时候,他们会给你送来一瓶开水;他们能用智慧的语言跟你说些你想不通的事,这时我就想,下辈子还要做女人。
阿伯听着,点头。
导演说,我觉得最后这句话,应该记一下,你们两个编剧应该记一下,这可以作为《长安街》的台词:下辈子还做女人。
大威也说,想不到沈姐天天在商海里作事,经历很多与文化无关的事,却还这么深刻、智慧。
沈灿说,我知道,你们想要钱,想拍电影,就拼命说些让我高兴的话。但是,我告诉你们,我爱听。
麦子41
第二天在那个广告公司,我和“符号”已是最后一次拍摄了。就在老板初次见我的办公室里搭起一个摄影棚。那里有一张床,“符号”在那里哭泣。我打开门走进去,“符号”立即擦去眼泪,然后忧郁地看着我。我坐在床沿握着她的手告诉她,英勒尔可以让女人挺胸做人。可是每次我说到这“符号”都笑得浑身上下在颤动。
后来只好把这一句台词改为英勒尔让男人对女人“无法把握”,这样才使“符号”勉勉强强过了关。
终于拍摄完毕,回到办公室。我们是策划部,共有四个人,但平时上班的只有我跟“符号”。里面面积很小,只有十平米,我和“符号”坐对面。她的背后就是门,门口不断有人走来走去。“符号”斜坐在椅子上,问,如果你的上司不经意地摸了一下你的屁股对你性骚扰,你会怎么办?
你是说白泽?
不是。我就是问你,上司不经意地摸了一下你的屁股对你性骚扰,你会怎么办?
我奇怪“符号”问这样的问题,于是说,有人对你性骚扰吗?你是说我们老板?
“符号”急了,她说,我在问你,看你的态度。
我说我会当做不知道,让这事也不经意地过去,然后每次见他时离他远些。当然我会在心里很蔑视他。
“符号”说,在心里蔑视有什么用?你错了,现代女孩或者前卫女孩的表现方式是立即打他一耳光。
我问什么叫现代女孩或者叫前卫女孩?
把心里的蔑视表现出来,付诸行动,而不是什么都在容忍。
可是,那被开除怎么办?要知道找工作是很难的,即使现在的机会多了,但是一切又要重新做起。
“符号”坚定地说,被开除也得这么做。你不是看过波伏娃的《第二性》吗?最近还是一个法国女人又出了一本《第一性》。你看过吗?
我说,没有,我有很久不去书店了。
“符号”说,看起来你最近在北大读MBA读坏了,你以为现在这个世界仅仅靠经济?说到底这是人的社会,因此人文精神比任何东西都重要。
我看了看“符号”,说,我怎么觉得你像一个男人在讲话?你坐在那儿,一点女性特征都没有,我看你真的需要在乳房上打一针英勒尔。
“符号”大声笑起来。她的笑声是那么尖利,像是玻璃突然碎了。她站起来挺着胸部说,可是男人们都说我非常性感,老板也说我是个很有吸引力的女孩,一个专门讲文艺理论的教授就想抛妻弃子跟我结婚。这个人你肯定认识,本来是社科院的,刚刚调进大学。
我说,我已经不在大学读书了。
她睁大了眼睛,真的?
我说,是真的,已经很长时间了。
那你在干什么?
你不是都看见了?每天都在这儿上班。
那你最近出了什么事?前些天里为什么还急需五千块钱?
犹豫了一下,我说,我在谈恋爱,跟一个叫阿伯的男人在恋爱。“符号”吃惊了,她重又坐回椅子上,问,阿伯?谁是阿伯?
我开始跟她讲阿伯。我很想跟她讲阿伯。我说他个子很高,有一双类似女人那样的大眼睛,我喜欢这眼睛,是因为它显得很阴性,让我一看就能看得进去,整个人都能走进去,甚至是掉进去。里面那种无形的强大的吸力,让我害怕,我是怕有一天我再进不去了……可是他又很穷……
可是他凭什么要跟你借五千块钱?他不是知道你是个女人吗?
他知道我很爱他,当然他也很爱我。前些天他去找妓女被派出所抓住了,要罚款五千块。那天跟你借钱就是为了这件事,我怎么能眼看着他被人抓走去筛沙子?那样的话他太可怜了。但是他出来之后我觉得应该分手,然后就这样又分手了。他给我留了纸条。不过他走了之后我更难过,心里所遭受的打击好像更强烈。
听到这里,“符号”已惊叹不已。她说,那当然要跟他分开,他不离开你,你也得离开他,你想想他居然去找妓女,他多脏啊,他又爱你可是他又去找妓女。我最恨这样的男人了。
我也觉得他脏,我也恨他。
那是他们罪有应得。
我也想了很多,想重新去找白泽,如果他发现我是真心的,他一定会跟我重归于好。可是我做不到,的确,那些妓女太脏了,阿伯也太脏了,每次想到这我浑身都在打颤。但是阿伯一走,我整个晚上没法过。在他躺过的那张沙发上……你知道我在干什么吗?
“符号”思索地看着我。
我说,我把他留给我的纸条一口一口唾湿,我觉得那样好解恨。
“符号”想笑,于是就笑了。她说,麦子,从你的谈话中,我发现你完了,你更应该看看最近的新书《第一性》了。你应该从心理上去解放自己,我们不要总让男人觉得我们女人是性工具,《第一性》里就说。
“符号”站起来,像要跟我表演似的,她两手急急地比划着。但是因为想着阿伯,我哭了。
“符号”生气地说,你得看《第一性》啊……
这时从门外闪进一个人,是老板。
他问“符号”说,什么第一性啊,谁是第一性?
“符号”不回答。
老板便顺手轻轻摸了一下“符号”的屁股。他说刚才我看了你们两人的广告片,你们的对话怎么就那么生硬呢?什么让男人“难以把握”啊,太拗口了,广告词可以这么写,但不可以这么说。
老板看了看我,又用手拍了拍“符号”的屁股。我又悄悄笑了,只见“符号”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突然她抬起手来往老板脸上扇了一个耳光。
老板愣了,他对“符号”说,你知道你这巴掌是打在谁的脸上吗?
“符号”不说话,开始在办公台上收拾自己的东西,一副要走的样子。老板愣在那里,一时不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事,但是马上他问,你要干什么?
说着上前按住“符号”的一只手,他说,“符号”,你可以用你的另一只手来打我,但是不要走。平时我跟女孩开玩笑开惯了,实际上我没有别的意思,所以请你原谅我。你跟麦子的广告片还要改,没有你不行。
“符号”停下整理桌子的手。
只听老板又说道,我希望你们在我的公司一直呆下去,永远,真的。我刚刚还跟有关部门打招呼给你们上保险。我正在向新闻出版总署申请办一个报纸,还搞正式的记者证,这个公司会越做越大的,真的。
末了,他又说,我可以做你们在这个商业大潮中的保护神。在这个公司里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一口你们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