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伯39
阿伯不相信麦子竟能这么快就原谅自己,他独自一人的时候常想:当女人们发现与自己有肌肤相亲的男人与别的女人有了某种关系之后,她们会怎么想?也许这个男人有了一个知识女性的新情人,也许这个男人是去与妓女做爱,阿伯弄不明白,女人们会对哪种情况更生气。她们究竟是怎么看这一切的?女人受不了前者知识女性情人呢,还是后者一个妓女?
阿伯有的时候会悄悄地盯着麦于看,想知道她是不是真的会无所谓,有时当她开心地笑起来时,他也会分析她的笑是真的,还是假的。她是不是会在某一个晚上以某种方式报复自己?于是阿伯有时会想,她如果报复自己的话,她会采取哪种方式?是给他下毒药,还是趁他睡着了,就把他的生殖器给割下来?
他知道自己的这些想法都过了,麦子不是这样的女孩。在派出所里给她打电话的一刹那,他听到麦子在电话那头哭泣,然后说阿伯,你等着,我会帮你找钱。虽然五千块钱不多,但他知道要马上借到是有一定难度的。但他相信麦子一定会很快拿着钱来到派出所把他救出去。他当时想,她也许是找了白泽,从白泽那里拿了钱,她肯定又跟他睡觉了。当麦子把他救出来时他不敢把这样的疑惑跟她说。但是麦子主动说,是从我爸爸那里要的,我本来想一辈子都不再理他,可是一想到那天我爸爸为了我跌倒在路上满脸都是泥巴的样子时,我就想去自杀。
麦子是含着眼泪说这些话的。阿伯听出她是想让他去自杀,在意识里折磨一下自己,使他产生忏悔。这对于阿伯来说,就好像一个偷了东西的老人,总是把这个东西跟未来的骨灰盒或者棺材联系在一起一样。一天他们走到马路上,汽车不断地呼啸,每一次鸣叫都使阿伯心惊胆战。
他抓住麦子的手,说,你要我怎样呢?真的要我去死吗?我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罪,这对于中国的知识分子来讲,已经是忏悔了。
麦子的眼泪立即盈出来,她摔掉阿伯的手,摘下眼镜说,你是中国的知识分子吗?
那就算我不是中国知识分子,可是我作为一个男人做了错事,感到了害怕。我知道这给你带来了痛苦,我内疚,我恨自己,想处罚自己却不知道怎样才好,我也想一头撞在汽车上……
这时,一辆车紧挨着他们身边开过去,一阵尾风吹在他们身上,他俩都对着汽车骂起来。盈在麦子眼里的眼泪落了下来。
阿伯说,我这样算不算忏悔呢?对于一个从小没有受宗教熏陶的中国年轻知识分子而言,什么才是忏悔?
他又用了“中国知识分子”这个词。麦子用手抹去眼泪刚要说什么,阿伯继续说,我不是谈理论,而是谈仟悔的行为。
麦子重新戴上眼镜。她透过镜片凝视着阿伯,说,你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罪行,还谈什么忏悔行为?其实你只是后悔那天去的不巧,你被人抓住了,你不得不让我知道,你所恨的只是自己的运气。其实像你这样时不时就往发廊跑的男人不是运气差,而是太肮脏了。
阿伯怔怔地望着麦子,没有想到麦子竟脱口用了“肮脏”这个词。
他从这天晚上起,就作出了选择,他不去床上睡,也不在晚上她脱了衣服之后去碰她。
他害怕,当自己的手挨上了她的肉体之后,她会平静地对他说,你让我恶心。
有一天早晨她跟着拖鞋用毛巾擦客厅里那块地毯,她抬起头对躺在沙发上的他说,在跟那个发廊女在一起时你有没有戴套?你要不要我现在就给你一包那玩意放在你的口袋里?
说这话时她的眼睛看着他,那双眸子是那么冷酷,像飘在阴间的月亮,已没有了人气。他把眼睛避开了,心里又一次想:她的双眼是那么明亮,那么大,却是个近视眼,书读得太多了。
他没有说话,于是就想离开这间屋子。可是他拿不准主意,他是不是该一走了之,因为他担心自己真的走了,她会害怕,会孤独,她会对他说,你以为你真的走了,我就会好受吗?你以为当我体验这种失败的时候,心情会更好吗?你这个没有感觉的愚蠢的人,还跟我说起德里达呢。
事实上他发现她每天都回来得很晚,她在脱衣服的时候也有些避着他。过去,她每次撒尿,都不关门,可是现在她关门,并且她跟他说话的时候几乎不看他的眼睛,她每天晚上回来的时候,都对他笑笑,说一些单位的情况,但是她绝不会在他面前露出自己的裸体。她过去穿睡衣时,经常不穿内裤,她曾说她喜欢自己这种样子,并能激起他的情欲,可是现在不再开这种玩笑。
阿伯想跟她谈谈,他想了一千次该对她这么说:我知道我完了,可是,你应该把你内心最真实的感觉告诉我,你究竟希望我们怎么样,是希望我走,还是让我留下来。我在这儿很紧张,这几天来我受够了,我知道我应该受到更严重的惩罚,但是,我想走了。我离开你,我会很痛苦,真的,我离开你不轻松,我舍不得这儿的一切,可是让我走吧,让我离开我的依恋,这就算是对我的惩罚,好吗?
阿伯对她说不来这话,他只是看着她,当她进了卫生间里洗澡时,他从不过去。经常是在刹那间,阿伯进人一种撕心裂肺的状态,他觉得他很快就会失去麦子。每每这时,他的眼泪会涌上来,他想,就为了发廊里的那些女人而以失去麦子为代价,这样的损失确实太大了。
夜里,她在里边睡了。
麦子38
黑夜是这样难熬,我不知道他在外面干什么。有时候我去卫生间,看见他还坐在沙发上抽烟,客厅里全是他的烟味。有时我看见他站在窗前,看着楼下的花园,那儿的灯光暗淡。他呆呆地看着,他那独特的影子投射在地毯上。我似乎能听到他的呼吸,那种味道让我厌恶。
我很想听他说说那天去发廊的全过程,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房间,在那张床上是不是也有干净的散发出阳光气息的床单?而那个女孩是什么样的?长头发,短头发?有多大年纪?他看见她是不是着急地把她的衣服脱掉?每次想到这里,我的心都揪起来了,我一次一次地想像着阿伯看到那个女孩时眼里露出的贪婪,这证明他对我确实是厌倦了。他是不是经常找她们?多少次了?我仔细回想着他每一次跟我分开的时日。有时他说他找导演去了,有时他说他一个人出去逛逛,这些都是借口?
那么他和她们在一起他还会不会觉得是一桩累人的事呢?
我无法人眠,我觉得自己大没用了,在他想走的时候我居然还把他叫回来。我还能跟他一个屋子里共同生活。我怎么能再跟他生活在一起?不行,我得走,我要在天亮时离开这所屋子不再回来。
我有两次早上临出发时想好了,我将离开阿伯,我早上出去了,晚上就不回来。有一次我找到了爸爸的那所房子。窗户上隐约浮现出他和那个女人的身影。我想,只消敲一敲那扇门,他们就会热切地把我融进去。在我的童年我是多么希望能拥有一扇窗户,我无数次地希望父亲身边的那个女人是母亲,而母亲床上的腿都是父亲的腿。我也无数次想像在他们面前我把头勇敢地撞在墙壁上,以免他们为我的问题再一次发生争执。他们都不要我,母亲有足够的理由推给父亲,而父亲却说女儿必须得跟着自己的母亲。
我离开了父亲的窗子,我长大了,我必须得有一个男人。这个男人不应该是别人而是阿伯,可是他去找了发廊小姐。
究竟是哪个发廊小姐?我突发奇想地朝西四方向走去。我听派出所的人说过他是在那儿被抓着的。但那是什么名字的发廊呢,我不知道了,当初我实在是没有勇气来打听他被抓的过程。
那儿有一条街全都是美容美发的,灯光使行走的人影横七竖八地映在或大或小的门面上,人们漠然地走着,丝毫不注意街边的贫富悬殊,有的店灯火辉煌,装修豪华,而有的只有一盏日光灯管发出鱼眼睛一样的灰暗的光。我踌躇着,想,阿伯是个穷人,即使有钱也舍不得为自己花,他一定是不会去找那种豪华的,他甚至连看也不看一眼就去找那种便宜的理发馆。
我随便走进了一家门脸较小的名叫梦都的店,椅子上坐着几个理发和修面的男人。一个瘦高个女孩友好地迎过来。我说我要洗头。
她把我带到一个靠门边的空椅子上,我看到里面有一个幽长的过道。于是看准那儿的一个空位便径直坐在了那里。小姐顺从地走过来,在我身上围了一件绿色的塑料布。我稍稍斜过身子,望着镜子,从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见门外的行人。我想,那些行人里也有可能出现阿伯的身影。我们有好些天不做爱了,他也不敢有任何表示,这对他年轻的身体来说,受得了吗?
我长久地盯着路边,渐渐地我的眼睛望得酸了,又看看给我洗头的女孩。她很小,大约十八岁,她没有怎么化妆,纹过的细弯眉毛吊在两边额头上。她不说话,也不笑,只是两手又轻又柔,一边洗,一边寻找着头发里的穴位,按摩。这样的女孩有可能是小姐吗?如果是小姐,别人要怎样才能知道呢?我再次把目光落在那对细得要断的眉毛上,几乎是断了,可是隐约在继续,细得恍如吊在风里的蜘蛛,弯得仿佛一把无形的铁钩,在“勾”男人。心想把自己的眉毛画成这样,难道不是在向男人做暗示吗?
这时从门外进来几个男人,他们一直走到里面,在女孩的身边停下来。女孩望着他们,里面其中一个男人问,有小姐没有?
女孩“嗅”了一声,用毛巾擦了擦手上的泡沫,带着他们一起往深处走去。那儿隐约亮着灯光。其他坐位上的人都跟我一样伸长了脖子朝深处看去。
很快那个女孩又回来了,和先前一样在我头上轻轻按摩着,然后在镜子里看着我问,可以了吗?
我付完账离去,却又不甘心就这样回去,我决心等阿伯,不知怎么我心里认定他肯定是要来的。在这样一个冷清寂寞的晚上,他能没有女人而情愿一个人呆在房间里?我慢慢地走,走完这条街是几个酒吧,里面又吵又闹,我想阿伯是不会到这儿来的。接着我又转头往回走。这却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有男人直接上来问,你要多少钱?
我一边向他翻着白眼一边环顾四周。夜风吹在身上使我禁不住抱紧身子。于是我又重新踏进那家理发店,刚才的女孩吃惊地盯着我。坐在两旁椅子上的人已经重新换了一拨新的,这使我感到放松,于是我低声问她,有小姐吗?
阿伯40
前一天深夜,他躺在沙发上,不知道她在里边是不是已经睡着了,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想与她做爱。
借着月光,阿伯起身,他悄悄走到了通往卧室的门口,轻轻地推开门,他看着她,就这样,他长达两个小时地看着她,犹豫着自己是不是能伏在她的床上,与她温暖地拥抱……
终于,他退了回来。
他躺在沙发上,他幻想着与她在一起的情景,他同时想,你真是一个贱人,当她深爱着你时,你却老是幻想另外的人。你对她感到疲惫了,你开始厌倦她的身体了,可是,当发生了这一切,你渴望她,却害怕自己因被拒绝而受伤,你真是一个混蛋呀……
这样想着,阿伯清醒地意识到眼泪已溢了出来。
第二天下午,阿伯把屋子收拾干净之后,又一次地跪在地上,用一块大布擦拭木质地板,当他觉得上边已经没有灰时,他擦着汗,并起身把她的照片摆得整齐一些,他想这就算是自己的仟悔吧,他没有办法对一个照片谈原罪,他只能把她的照片摆得像是仪式一样的端正,他把钥匙留在了一进门的台前,上边放着一封短信:麦子,我走了。
离开你我伤心、伤感,但是,我知道,我只有走了。你不能想像没有你我是多么痛苦,但是我应该受到这种惩罚。我走了,我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阿伯关上了门。
下电梯时,他看见了又是一张让业主团结起来,与开发商斗争的通知。不知为什么,他竟把通知撕下来,扔在了电梯间的杂物筒里。
阿伯走在了大街上,那时正是黄昏,他想起了一些在童年时听过的关于夕阳和离别的老歌,他加快了脚步。
麦子39
我说我在帮我的从外地来的朋友找,她疑惑地盯着我,但同时又怯生生地不声不响地把我往那神秘的深处领去。走了不多一会,拐了一个弯,她轻轻地推开一扇门。我想阿伯难道就是经常出没在这样的地方吗?就不谈里面的人,光是这样的不透气的过道都已经让人想吐了,仿佛那空气还是多少年前被许多老人咳嗽过的一直未被换过,两边的墙壁上沾满了黑黑的污秽。脚下的水泥地虽也光滑却有一种公共厕所的感觉。
门无声地开了,有十几个女孩坐在两边的椅子上,屋子中间还站着一些正讨价还价的男人。女孩们望着我,脸上出现不解的神情,领路的女孩说了一句四川土话,她们马上平静了。
这些女孩穿的倒不是花枝招展的那些衣服,前胸也不是露得很多,但她们都不是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地坐在椅子上,而是互相倚靠着,有的还把腿翘得高高的,把裙子里面的内衣大方地露出来。我看着,心想,阿伯究竟是把哪一个抱在怀里的呢?一个男人伸手在一个长有一双大眼睛的女孩胸前掂了掂,问,你下面长得是大还是小?女孩们全都嘻嘻哈哈地笑了。被问的那个一边笑一边说,遇见大的它就大遇见小的它就小。几个男人也都笑了。
我也笑了。她们是那么的平常,甚至也没有几个是长得漂亮的,也许稍为好看点的都已经被带走了。现在已经是深夜了,这些挑剩的女孩一点也不担心今晚会没有客人。
我重新回到街头,仍然以侥幸的心理希望能碰上阿伯,那样我会抓他个正着,看他还是不是在说,他已经为自己的行为深深地忏悔了。但是我没有遇见阿伯,我想阿伯肯定是在房间里等我。
我远远地看到楼上那个房间的灯光,我居然有些急切地向那儿走去。
阿伯没有在,在桌上有他留下的纸条。
麦子40
我一遍遍读着那纸条,惨白的灯光使那每一个字都透出无畏的精神,尤其是“我走了”这三个字。他的字很漂亮,每一根线条竟像是被秋风吹起的树影,飘荡在马路上,也像是他热切并有些踌躇的眼神。他的字是属于楷体还是行书呢?是谁教他把字能够写成这个样子?我忍不住把嘴唇贴在上面,使它湿润,一张白纸渐渐黄起来。我忘了里面所说的内容。
客厅收拾得很干净,只是在苍白的日光灯照射下有点荒凉,恍如一个空而大的马厩。挨着沙发的茶几上,是一个擦得透亮的烟灰缸,里面什么痕迹也没有。我又来到洗手间,里面同样也擦洗过了,甚至连台子上被我早上弄得乱七八糟的化妆品此刻也都各就各位。我对着墙上的化妆镜,直勾勾地凝望着,嘴角露出莫名的微笑:这几个月以来是不是做了一场梦?
我拿起一瓶卸装油,将滴在手心上的几滴抹到脸上去,粉脂和口红混合在一起,又抽出一张柔软的纸巾将这些抹去。望着镜中的真实的自己,想:是不是一个人过要好一些呢?
我打开水龙头,水蒸气很快弥漫了空间。浴盆里的水渐渐地满了。我脱了衣服把身子浸进去,一种舒畅的感觉水一样地包裹着我。在一刹那,我觉得外面有开门的声音,便猛地站起来,用浴巾裹住自己,赤着脚走进客厅。那里却寂静一片。
我又水淋淋地躺在那张沙发上,在紧挨着沙发的长椅上有刚e新买来的工艺饰品,那是几个用布做成的笑嘻嘻的小老头。他是昨天买来的还是前天买来的?这些天客厅里不断出现一些小玩艺儿。他是想以此引起我的注意从而让我知道他正在弥补着什么吗?
我又看了看被我打湿又逐渐干了的那张纸条,顺手关了灯,人夜澄明的天空,月光皎洁如同白昼。我望着窗外想,阿伯他去了哪里呢?又回到了那个大杂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