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女人床

阿伯27

一个很小的影院,里边坐满了人。

当阿伯和麦子进去的时候,那电影已经开始了,银幕上正好到了激动人心的时候。

阿伯才坐下,就感到身旁的一个男人在哭。他开始以为他发出的是笑声。再一听,才知是抽泣声。他朝这个男人看了一下,什么也看不清。

阿伯看着电影,突然感到浑身疲惫,他对麦子说,我想睡一会儿。然后他就睡着了。

掌声把他唤醒了。

阿伯看到自己身边的那个刚才在哭的男人正在接受大家对他的赞许,原来他是该片的导演。麦子兴奋地说,结尾你没有看到,还不错。

这时,有人在身后狠狠地给了阿伯一下,他回头看,是导演。身边还站着两个人,阿伯认出一人是大威,还有一个是那个哭泣的该片导演。麦子却突然上前跟他握手说,你的戏拍得太好了。

导演柯对麦子说,这位是大威,作家。

麦子又跟大威握手。导演对阿伯说他叫发发,是这个片子的导演。他的专业是服装设计,可是他突然就想拍些这个题材的电影。

发发似有些激动,眼泪在眼眶里转着。导演陪着他,让他坐下。可是,发发没有坐,径直走了。

导演说,皮里松说,你有可能不来了,我以为你真的不来了呢?你这几天就跟她混在一起?

麦子说,你才混呢。

导演望了望麦子,说,麦子,两天没见,你好像老了一些了。趁年轻,你看什么时候我们能在一起?

麦子用手打了导演。她说,凭什么跟你在一起?不过,也可以给你一个机会,等你挣够五十万你来找我。

导演马上叫起来,五十万?阿伯给你五十万了吗?

麦子不笑了。她说,阿伯是阿伯,你是你。

导演柯连忙把阿伯拉到旁边,悄悄说,你带她来干吗?幸亏沈灿今天没来,本来是想让你再次跟她接触,为你创造机会的。

阿伯说,她不喜欢我,我没戏。

导演说,别这样说,你看,他们拍的这叫什么玩艺儿,还地下电影呢,同性恋,别扯淡了,等咱们的《长安街》出来了,灭他们全部。

阿伯说,好了,我得走了。

导演说,你手机开着,万一有紧急情况,我们能找着你。对了,你是不是跟她住在一起?

阿伯点头。

导演说,小心点儿,别陷得太深。

麦子突然出现在他们身后,说,什么别陷得太深?

导演说,我说他,别跟你陷得太深了,你是有朋友的人,有一天,你把我们阿伯一脚蹬了,他会自杀的。

她说,也许恰恰相反呢?

三个人同时笑起来,就好像这事真的很好玩。

这时,皮里松过来了,说,麦子,你好,谢谢你来。

她说,皮里松,我男朋友把我甩了,你再帮我介绍一个吧。

皮里松看了看阿伯又看了看导演,说,今天晚上到我家,我老婆去香港了,我们单独谈。

这时,前台有人唱歌,原来是电影中那首歌的原唱来了,他唱道:我们长着一样的手,我们没有手拉手;我们长着一样的脸,我们没有脸对脸(这句是英语)……

阿伯对导演和皮里松说,这好像是德里达说的话。

皮里松说,真的吗?你这件衣服挺好,自己买的?

阿伯脸红了。

麦子说,脸红什么?

阿伯说,没什么。

这时,大使来了。皮里松忙冲过去与大使站在一起。

大威走过来,他没有看阿伯,他只是对导演说,明天我要看小软去,她生孩子了。

麦子说,她?生孩子了?她不反叛了?她生了孩子,这可是怪事。

大威说,她亲口对我说的,她觉得自己有些老了。

麦子说,我也觉得自己有些老了。

导演说,小软,小软是谁?我怎么没听说过。

阿伯说,是一个写小说的,她的主张是用身体写作。

导演说,是下身吗?

阿伯说,有时是的。

麦子看着导演,说,你们也是用身体拍电影吗?

导演说,不,是用下身拍电影。

这时有人说,沈灿来了。

导演说,妈呀,那女人真的来了!阿伯,正好你今天穿了新衣服,上去呀,咱们笑脸相迎呀——麦子,你可不要多想,这是演戏,为了拍片的钱,你知道,《长安街》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候。

麦子27

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她正与大使和皮里松说话。她还是穿着一身套装,满面春风,好像才去了某一个春天的地方。她远远地看见了导演和阿伯,她向他们招手。她没有注意我。我想,也许在任何一个场合,女人首先看到的都是男人,不管她是年轻的女人还是上了年纪的女人。

导演拉着阿伯走过去。

我站在后边看着阿伯,我感到阿伯紧张得脸红了。不知为什么阿伯回头,他正好看见了我的眼神。他停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他想回来。

导演说,你怎么了,走呀。

我对阿伯点头,阿伯这才跟着导演继续走。

我的脚步有些慢。我居然想躲着沈灿的目光,我仿佛又听见她在说,这么低级的娱记。她如果知道阿伯正和“这么低级的娱记”在一起,她会怎么想?而我会不会搅了阿伯和导演的好事?

阿伯28

阿伯边走边对导演说,能给我借五千块钱吗?

导演紧张地说,干什么?

阿伯说,我就是想借。

想给她买衣服呀?你真傻,别这样,女人是不可以那样的,阿伯也不可以这样的。

能借给我吗?

我家里刚装修房子,上回那部片子,别人都说我拿了多少钱,其实没有,我没拿那么多。而且过了半年了,钱都花得差不多了,给你借钱,我哪儿有。

那我就收回《长安街》,我不让你拍,反正我的小说摆在那儿了,你完全可以拿别人的剧本去说事,别提《长安街》。

你发疯了?

没有疯,别把压力都放在我一个人的身上,我已经给你弄了两万字的大纲,两万字呀,你却一分钱也没有给我,只有一个连擦手纸都不如的合同,没用,可是我需要钱,我可以卖给别人。

导演看着他,说,阿伯,你这个强盗。

这时,沈灿喊他们,说,阿伯,你们在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导演说,你找她,别说五千,晚上你们上了床,五万都有。

阿伯说,能借给我吗?

导演说,让我想想,你这问题提得太突然了。

阿伯和导演两人把沈灿夹在中间。

阿伯说,没想到沈姐今天这么漂亮。

沈灿尖声笑起来,大家都听到了她的笑声。阿伯、导演和沈灿因为她的笑声而成了大厅里的中心。

沈灿说,我就喜欢和你们这些搞艺术的人在一起,公司太苦了,枯躁极了。在这儿,我就是心情好,我真恨不得天天都有这种活动。不过,今天这个电影我不喜欢,所以我没来看。

导演说,你跟阿伯一样。

沈灿看看阿伯。

阿伯也看着沈灿。

导演说,其实,你们真的可以好好聊聊天,那沈姐会更愉快的。

这时,皮里松过来了,说,沈总能不能赏光跟我们一起去开个小型的聚餐会?

沈灿说,好呀,还有谁?

皮里松说,今天这部电影的导演和主演。

沈灿说,那阿伯呢?

皮里松说,他们,今天自由活动了。

皮里松很为自己能说出“自由活动”这几个字得意,就笑了起来。

导演看着皮里松和沈灿走了,他转头对阿伯说,你这个强盗,我想了一下,那钱不能借给你,你想找哪个导演是你的事,反正我没钱。

阿伯说,我是走投无路了,才这样的,我为你做了事,你应该感动,你让我写一万字的大纲,我写了三万字,你再穷,也比我富,这个大纲你反复说了你喜欢,你可以拍出一部特别别致的片子,你想去国际上拿奖。你已经见了一个评委,那个葡萄牙人,这全是你告诉我的,可是,这一切,连五千块钱都不值吗?我有生以来,是第一次找你开口借钱,可是,你却拒绝我,你把全部的压力都放在我这儿,就好像我的劳动不值钱。

我想过了,那钱不能借给你。

那好吧,我收回我的大纲和小说,你不能用它再说事。你说了事,我也不会让你拍,我就让这个导演拍。刚才看电影时,他一直在哭,我烦透了,不过现在,我认为那是他有激情的表示。

阿伯呀,你是个强盗。让我想想,让我再想想。

可是我今天就要。我一定要在今天拿到这五千。

麦子28

我的身边站着大威,我们都没有向前走去,站在原地。他说,我早说过,好的小说,绝不可能改成电影和电视。只要它是好的小说。

我看着他,居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还在说,世界上有很多好的小说,在改成电影后,完了。

我忍不住朝阿伯那边看过去,发现他们跟沈灿聊得很开心。大威也在看,他说,也许只有阿伯的小说才能改成电影,像我和小软他们的小说,没法改,自己毁灭自己的事情不能随便做。

我说,你们小说上的事,我真的不懂,现在有两个名字一听,我就怕,德里达,还有福,福,福个什么——福柯。我现在每天晚上不看几行福柯的书,都睡不着。

我笑了,说,睡不着的时候都想什么?

他说,想的不是福柯。

这时,我看见那个女人走了,便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上前。我对阿伯说,走吧。

阿伯说,我正在跟他说点事。要不,你先回去,我可能得跟导演呆上一会儿。

我没有说话,朝大门望去,那时大威正在离开,他出门时,还朝我们这边看了一下。

阿伯看着导演,又看看我,他觉出了我的不高兴。我想他们在一起能干什么呢?肯定是跟沈灿约好了晚上见,现在他们是想故意甩开我。阿伯说,按好吧,麦子,走。

我转身走在前面,阿伯跟在我身后。他上来搂我的肩,却被我拒绝。

阿伯无奈地笑着。我说,跟他说什么事胚瞒着我?

阿伯说,一点小事,关于剧本的。

两人刚走到了门口,突然,导演在身后喊,阿伯,你等等。

阿伯站住了。

我拉着他。

导演快步走过来,说,阿伯,我俩单独谈谈。

阿伯看看我,身子却向导演移过去。看来他是铁了心要去找沈灿了。

我独自走了出去。

阿伯29

阿伯说,你想通了?

导演,你借多长时间?

直到《长安街》的稿费拿上了。

你这是威胁,我这人一生中最讨厌的就是别人威胁我,可是没有办法,为了艺术,好。但是,那大纲你得再为我改一遍。

改十遍也行。你等等,我去看看麦子。

她是你什么人,你这么上心?

阿伯走了出去,发现麦子已经走了。

你呀,这样吧,我明天把钱给你。

不行,今天一定要拿到。

好,好,不就是五千块钱吗?钱是什么,钱是王八蛋。

你才是王八蛋呢。

当阿伯和导演一起在银行拿上了五千元时,天色已经暗了。他独自来到了家乐福超市,走在里边,他心情复杂:好东西很多,可是,他就是借了钱,也无法满足心中对于物质的渴望。

他站在那儿看蛋糕,他突然觉得饿了,很渴望吃那种蛋糕上的奶油。里边的女孩看着他这样,说,先生,您想买蛋糕吗?

阿伯点头。

她说,您想要个什么样的?

他说,一个最大的。

她指着一个大的,说,是这种吗?

他摇头,说,我想让你们现在做,还能做吗?

她说,只要你肯出钱,只要你能等,我们就能做。

他说,那好,多少钱?

她说,多大?

他说,直径一米左右。

她愣了,说,是什么人,你做那么大的蛋糕?

他说,能做吗?

她说,我得问问。

阿伯等着她,看着里边几个人在议论着。过了一会儿,一个老师傅模样的人出来了,他说,我们能做,需要两个小时,不过价钱贵一些。

多少钱?

对方紧张地说,可能得八百多块钱。

他说,可以。

对方看着他,说,这个人是个什么人,一定是大官吧?或者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你们是什么公司?

阿伯说,是两个小时吗?

对方说,是,也可能会提前一会儿。

他点头,说,给我准备二十三支蜡烛。

阿伯交了定金,只听对方说,我们没有切这种蛋糕的刀子,这蛋糕太大了,可能得自己另外去预备。

阿伯说,你们没有吗?

没有那么大的。对方说。

阿伯开始在超市里转着,在厨具架上,他看见了一把很适合的刀子。他拿起来在手上掂了掂,很轻,只是太长了,有点恐怖,于是放回去换成了旁边一把稍短点的。他觉得这把刀易于携带,但并没有想一个人为什么要去携带一把刀子。

他从这把刀上看见自己的倒影,他发现自己的脸很红,眼睛里闪着激动的光,毕竟还从来没有给女孩买过这么贵重的东西。

付完账之后他把这把刀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整八点时,他去看——一个让人吃惊的大蛋糕平放在了一个特制的盒子里,小姐和老师傅一起为阿伯用奶油写着字:麦子,我爱你,生日快乐!

然后,小姐说,像您这样的客人,我们可以专门为您送到您需要的地方。

阿伯说,好,我告诉你地址。

小姐又问,买刀了吗?

她关切的眼睛望着阿伯。

外面已经很黑了,路上灯光明晃晃的,月亮也在他的头顶。阿伯又进了一个花店,他选了一个很大的花篮。出了门,阿伯边走边招手要出租车。一辆“夏利”停在他的面前,司机说,这么漂亮的花?

阿伯笑了。

坐在车里,看着两边的街景,他想着麦子,心里竟充满感动。他说不清为什么,泪水竟流了出来,他似乎好像看到了泪水洒到了花上,同时,他想起了罗伯一格里耶的诗句:眼泪今天落在花上,女人们却不曾看到……

他记得当时在大学时看到这句诗时,有些不理解,眼泪并不一定要让女人看到,更没必要落到花上。可是几年以后,在阿伯无比穷困时,他找人借了,或者说抢了五千块钱,在北京的灯光下,他打开了出租车的窗户,让泪水洒在了花上。司机好像看到了他的表情,说,怎么,家里出事了?

阿伯说,没有,没有家。

到了楼门口,他下了车,他等着蛋糕的到来。这时,灯光刺着他的眼睛,车停了下来,三个人抬着一个大蛋糕盒,阿伯带着他们到了公寓门口,他掏出钥匙,打开了门,麦子还没有回来。

他让别人把蛋糕放在那天他们做爱的地毯上,然后,他把花摆在了那旁边。

这时,他开始抽烟,并担心着她为什么还不回来。他拉开了窗帘,看着外边的花园,他想:麦子现在去了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