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女人床

阿伯26

裸身躺在地毯上的阿伯没有想到他将面临怎样的考验。他是穷人,他没有钱。他只是想把所有的心里话对这样一个被他脱得精光的知识女孩说,我要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我已经讨厌了对那些我不喜欢的人微笑,我想显赫一些,想随便就掏钱去SOGO买那些我真正能看得上的东西,别老是去三里屯、女人街去买三流货,那种没有牌子的有也是假的东西。

他还想对她说,走,跟我走,你不会失望的,网络不过是个垃圾堆而已,别被IT或是德里达淹没了自己的个性。中国已经加人了WTO,重要的是在全球化中不要迷失了,千万别走丢了,你长着黄色的皮肤,你说英语不过是说说而已,你的母语是汉人说的话,只有用这种话才能有美文冒出来,你的美文是任何语言都无法翻译的,它只能存在于你的母语之中,韵味没有办法让另一个国界里的人感受,不管这个法国人是多么地喜欢北京。一个具有了美文的人,就可以对美国人说:不。也可以对法国人说:不。还可以对中国的女孩说:NO,YES.在SOHU骂SINA,在YAHOO骂263点COM.我早就料到他们不可能挣钱,不管他们从哪儿回来,不管他们是不是IT业内人士,反正新经济也是经济,不赚钱的事最终得垮台。钱是好东西,我爱美元,也爱人民币。我和女孩之间没有任何利益关系,只有钱,有时连钱也不需要谈,我们只是谈情说爱,让我们坐下,坐在刚绿化好了的四环路边上,我们是坐公共汽车到四环边上去的,我们到那儿时风和日丽,正是北京最好的季节……他还想说,如果有钱给妓女的一定多些,别让他们追在我屁股后面费口舌,叫大哥叫个不停。

那天一早麦子被窗外晃眼的雪光刺醒,随即他推了推还在沉睡的阿伯,她说我们逛商场买衣服吧。

梦中的阿伯听了麦子的提议,立即神志清醒。他紧张地说,买什么,买什么衣服?

你和我,咱们两个都应该换换了,我总是有这种感觉,一段时间不买点新衣服穿在身上,就像是世界末日来了一样,就感到每天是在垃圾堆里穿行。

阿伯只好起身跟麦子一起踏着雪走在街上。阿伯的紧张一直没有消失,他盘算着身上的钱,上回给《南方晚报》写的稿,那稿费还有一千元,可要交手机费,还要交这个月的房租。阿伯想:先不要说自己是大方的还是小气的男人,或自己是不是真的吝啬,他首先是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来。

他闷闷地走着,没有了在上街进商场之前的才情,说话也没有了力气。麦子突然说,我怎么觉得一出来,走在阳光下,你就一点儿也不好玩了?

阿伯说,真的吗?

他们进了商场。那是靠近宣武门的SOGO.阿伯本能地想躲,他总是想避开所有这些商品,他被女人的化妆品吓得抬不起头来。他听着她愉快的声音,觉得自己是她曾向他叙述过的父亲,那么苍老和猥琐。

然后,阿伯开始被衣服——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的衣服压得喘不过气来。

他们一起上电梯,麦子抓着他的手,他们的身体像是太阳冉冉升起那样地朝天空滑去,阿怕这时已经出了一身的汗。

你怎么会这么热呢?麦子问。

太热了,我真是有点受不了了。

没错,男人们都不爱进商场,只有白泽除外,他喜欢逛,而且喜欢给我买衣服。当然,这是开始,他刚认识我的时候。以后情况发生了变化,他进商场,可是他只顾自己转,他看着男人的西服和手包,还有几十万的表,他不再为我买东西。我经常提醒他,可是没有用。

阿伯觉得自己的汗更多了,他已经下了决心,离开商场。逃跑,这是惟一的办法。

她又说,你觉得当男人们想为你买衣服,为你买各种东西,而又。不用你去要,去提醒他的时候,是不是他最爱你的时候?

阿伯再次感到自己身上热浪滚滚。

她说,我在问你呢,你怎么变得这么沉默寡言?

阿伯说,你说什么,我刚才脑子在走神,没听清楚。

她已经忘了自己的问话,她已经被另外的东西吸引,说,你看,那件小衣服好玩吗?我穿着合适吗?

阿伯看过去。那是一件牛仔的小上衣,做得很精细,扣子做得别致,阿伯被她拉着走到了跟前,一看,阿伯就晕了:三百八十八元。

阿伯说,挺,挺,挺好的。

她高声笑起来,说,挺挺,好好,的,怎么好好,好,好的?

阿伯知道她在学着自己,可是他却一点也笑不出来,他说,这里真是太热了,咱们出去吧。

她沉默了一会儿,望着他的眼睛说,没事,你不用紧张。

阿伯更别扭了,他认为这是他人生最灰的时刻之一,他说不出话来。

麦子看着他,把他的脸转了过来,帮他擦了一把汗,说,真的,我说过了,你别紧张。

阿伯脸红了,就在那个时候,他下了决心,要把自己口袋里全部的钱都拿出来,为她买一件衣服,手机没有钱了,就先不打;房子没有住的,就去朋友那儿蹭。

麦子这时已经开始看那件衣服了。

阿伯像是要冲向碉堡枪眼那样的,浑身僵硬着冲了过去,掏出了自己全部的钱,说,你要买吗?我来买。

麦子看看他,半天,才说,你刚才是为这事出汗吗?

刚B脸红着。

她看着他,摸摸他的脸,说,看你,热成这样,这衣服不好,一点儿也没感觉,我不想要了。

阿伯觉得自己的手里捏着那钱,几乎像是被水泡过了一样,其实是被汗浸湿的。

他们继续在商场里走着。

两人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就在那个时候,麦子看到了一件蓝色的男式的休闲服,是LEEL这个牌子她拉着阿伯走到了跟前,说,你试试。

他说,我不想要衣服。

你试试。

不试。

她开始强行地为他脱衣服,然后叫他穿上那件纯棉的套头衫。

阿伯无奈地穿上衣服,他看到了价格,是二百六十八元。他觉得不值,自己完全可以去摊上买假冒的这类牌子的衣服,只要几十块钱就行了。

她帮他穿着那件衣服。

阿伯终于穿上了这件时尚的衣衫,他很不自然地看着她,又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她看着他,眼神里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阿伯说,我不想要这个,还是帮你去看看衣服吧。

她没有理他,自己掏出了皮夹,从里边往外拿钱。

阿伯说,不行,要买,也要我自己买。

她笑了,说,我给你买,昨天我利用了你,让你为我做事,我应该报答你才对。

阿伯说,你这样说,我更不能要,尽管我反复说,我喜欢被你这样利用,可是,我不能让一个女孩为我买东西,这不对,这感觉不好。

她说,想不到你还有那么强的自尊心,其实别想那么多,我不愿意我们之间分得那么清楚。

阿伯说,我不可能不想。

这时,她已经去收银台交钱了。

阿伯在这时陷入了深思,自己是不是应该去把她拉回来,拉不回来呢?也许可以装傻,让她买了就买了?也不行。对了,最好的办法,还是待会儿把钱给她。她回来了,把票交给了服务员,说,你就穿着吧,别脱了,我喜欢看你穿上这衣服时的味道。

阿伯感到自己那时已经站不稳了,他口干,有一种燥热的不安,他看看她,说,我还是应该把钱给你。

她说,我跟你说了,你别紧张。

阿伯说,可是现在我想得很多,我心情沉重。

她说。那好吧,我们出去,离开这儿。

麦子25

像从恶梦中走出来,生活一下变得现实了,从阿伯额头上的汗我看见了和他在一起的以后的日子,那是要被柴油盐米逼得走投无路的日子。也就像这寒天,两个人的身体靠在一起总是会很暖和的。

出来没多久皮里松给阿伯打电话。

皮里松问你是在哪个女人的床上,阿伯笑了。他说下个星期二,看电影,是一个云南的诗人写的同性恋的事,哦……好吧,我考虑考虑。

阿伯关了手机。他说皮里松说下个星期二法国使馆有个活动,看电影,电影的故事是一个同性恋者与另一个同性恋者因为不能天天在一起,最终发疯杀人的事。

我说记得上中学时,听说在一个大学里,有两个老师同性恋,最后被开除了,现在社会进步多了。只是这种片子外国人拍得太多,我们能把这种题材的电影拍好吗?

那看你什么态度了。不过我是不同情,所以我不想看。

为什么呢?

我心里对他们蔑视,我没有办法不反感他们。

可是从理论上说……

这不是一个理论问题。

那你说是不看了?

阿伯犹豫了一会儿,说,看看也行。不过,还有,我认为那些对美国人说中国也该废除死刑的人,都是混蛋。

那依你看,中国还是应该坚持死刑了。

阿伯望着我用手搂住我的肩说,我真的不想去,到时导演也去,这些地下电影他都要看,还有那个沈灿也去。

天已经黑了,长安街上灯光明亮。我不笑了,默默地走着。终于又扯回衣服这个话题。

他说,我还是想把钱给你,尽管我并不觉得我需要这件衣服。

我说,什么叫尽管我并不觉得我需要这件衣服?你觉得它不好吗?

太贵了。

你不是没花钱吗?

你花钱,我不自在。

我真糊涂了,一个明确告诉我他很穷很小气的男人在今天是不是好的品质?可是,我说过了,你帮我忙了,你帮我战胜了白泽。

那只能让我更惭愧。

我突然说,昨天,他看着我们那样,我算报复了他,他走了,我从此再也不能朝这个男人要任何东西,他恨我了。可是,现在我心里很不踏实,我在想,我是不是太过分了?

他没有说话。

我问,今天晚上你住在哪儿?还回那个大杂院吗?

阿伯说,是。

我突然拉住他的手,把它放在我的胸前,说,别回去了,陪着我,跟我住在一起,好吗?

我怕让你烦,一个男人进了你自己的世界,你会不自在的。

原来总是他陪着我,现在他走了。我一个人害怕。

他看看我,想探测出我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行吗?

在你那儿有二十四小时热水,我能泡澡,我当然愿意。外边这么冷,我这几年,只能去找那些最便宜的妓女,她们身上是冰的,你身上是暖和的,可是,我怕你会很快就烦我,所以,我不去你那儿。

你跟那些女人一起时,戴套吗?

他点头说,戴。

真的戴?

真的戴。

我叹口气,说,那就好。

我还是把钱给你吧。

能答应我一个请求吗?

他看着我。

你跟我在一起的这段时间里,不要再去找妓女,好吗?

这段时间有多长呢?

就看我们的感觉,也许几天,几小时,也许几年,也许是一生呢阿伯就是在那时候眼泪突然出来了,他望着天安门的阴影,知道自己的眼泪在往下流,可是他却不好意思去擦。

夜风吹动着,他的头发被吹得一飘一飘的,只听他说,我甚至有些怀疑你是不是就是那天在那个聚会上出现的戴着一顶红色帽子的女孩。我想现在就是把全世界最漂亮的妓女送到我面前并且一分钱也不要,我也不会跟她们上床。

我从包里拿出纸巾,说,自己擦吧。

他擦了。

我们一直走着,松软的白雪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过了很久他才说,那你觉得我烦了,就朝我屁股上狠狠踢一脚,我会立即走的。

我突然笑起来,落在他后面,猛地朝他屁股上踢了一脚。然后我朝前跑了。

他看着我跑了很远。

我回头时,看见他也忍不住地笑了起来。

麦子26

房子突然变活了,就连空中最微小的灰尘都变成了彩色的。他伏在我的身上像一口钟不停地敲打着。我说,你还行吗?

他说,不知道,可能还行。

你真的有两年都没有跟普通的女人接触了?

真的。

你是不是经常流泪?

不是。

我笑了,把他紧紧搂住,说,骗人。

他从我身上滑到旁边,说,我还是应该挣钱,让你幸福。

你真的这么想?

我想多挣钱,让你受到保护,让你这一生不再为男人伤心,也不再为钱伤心。

我说,我不信。

他说,我就是这么想的。

我还是不信。

我们搂在一起,脸贴着脸,就那样地睡着了,直到门外有了敲门声。

我惊慌地坐起来,犹豫着去不去开门。月光照着我们裸露的身体,窗外有不安的躁动声。

他说,敲得那么急,可能是有急事,你开吧。要不,我藏起来。

我说,我不是因为你在这儿,你想,我连我们在一起,都想故意让他看到,我还怕他吗?

他说,那你犹豫什么。

可能是那个邻居,他是业主委员会的,这几天,他们被开发商的保安打了,他们要求召开全体业主大会。你说,我能参加吗?这房子本身是白泽花钱租的,业主的那些事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们是业主吗?

门敲得更厉害了,外边说,有人吗?有人吧,该开会了,别忘了你们做业主的权利。

我们悄悄从床上抬起身朝楼下望去,在花园里,灯光透亮,已经聚集了许多人,似乎有业主挨了打,还围着纱布在头上。阿伯笑了,说,我宁愿挨打的是我,让我围上那白纱布。

我们是业主吗?

这个问题使我和阿伯两个人突然忧伤起来。阿伯说,我围上那白纱布,我是业主,我有一间两百平米的房子。如果我有,我会把产权证上的名字换成你——麦子。

我的眼泪忽然下来了,把头靠在他的肩上,说,你说,我们有一天,能真的成为业主吗?

他没有说话,只是帮我擦泪,说,你看他们,好像在成立什么组。-。织一样。

我说,我的要求不高,我没有想过二百平米,我只要一间小屋,小屋只属于我自己,不是我租来的,也不是别人为我租来的。我要在里边摆一张大床,一张超过两米宽的大床,在床垫上要加一层海绵,躺在上边很软,也很暖和,可是,没有,今天没有,昨天没有,不知道明天会不会有。

他正想说什么,突然窗外的花园里一片骚乱。保安出动了,业主们群情激奋,两种力量互相冲击,打成一片。

没过多久,电视台的人来了,他们用摄像机拍着眼前的一切。

他说,我们肯定会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屋子,到时候,我也跟业主们一起打这些保安,请相信我。

我看着他,笑了,说,就凭你写那样的小说,例所谓的身体写作,别人都看不懂,你可以一千遍地说,那是福柯的精神,但是与普通人的生活无关,这就等于没有钱,也没有房子。你没有房子,你就没有精神。你说,什么是福柯的精神?

这时,窗外的一个保安高高地举起了他手中的棒子。

阿伯说,看,那就是福柯的精神。

在房间里不出门整整呆了三天,外面的一切与我们无关。三天后,“符号”打电话来说是报社开全体大会,还开选题会。我说我没空。她说你已经失踪了那么多天,至少也两个星期了,开什么会都不来。大家都说是白泽怂恿你,你即使不来不发稿他还会给你发工资的。

我说我真的没有空,今天有一个电影,我要去看。“符号”说你起码得露一下面,免得同事说闲话。我说今天确实不行,这部关于同性恋的电影很重要,我不能错过。

末了,“符号”说,那么,要换办公室了,我还想挨着你坐。

我沉默着。我说,“符号”,他不是说你偷发了别人两年前的稿子要处理你吗?

“符号”说,有好几个人都得处理呢。不过大家的眼睛都盯着你,看他是不是公平。现在的员工也得要保护自己的利益,不是说开除就开除的。现在不仅是男女平等,老板和员工也是平等的。

挂上电话,阿伯却不肯去看电影,他说他真不想去探讨同性恋这个话题。于是我们抛硬币,我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