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伯18
阿伯当时并不知道自己这句话,竟真的成了他们命运中最重要的一句话。阿伯以后经常想,人一生会说很多话,那些最郑重时说的话,往往是最不重要的。而那句很轻易地说出的笑话,却影响了自己的一生。
麦子当时尖声地笑着。在阿伯听起来,就跟那天对皮里松的笑法一样,她边笑边说,下次,你想陪,我还不让呢。
他们到了妇科门口。
麦子朝里走去,她对阿伯做了个鬼脸。
阿伯没有反映过来,竟也跟着她一起朝里走。门口收号的护士大声呵斥阿伯说,上哪儿走?没看到那字吗?这是妇科,不是男人俱乐部。
阿伯站住了,不好意思地看着麦子进了那个大门。
阿伯站在外边,看着那大门被麦子关上。麦子最后看了一眼阿伯,眼睛里噙满了恐惧。阿伯心里想:多么奇异的世界,她在里边将要接受考验。
阿伯站在那儿等着,想象着麦子的情景,直到护士说你出去。
阿伯没有看护士,只是低着头来到了院里,他站在了一棵树旁抽烟,心想:好几天都没有抽烟了。可是今天,他特别想抽。
这个小院看起来,是个有历史的小院,青砖大瓦,还有中式古典造型的门。落叶飘洒在院内的小路上,阿伯捡起一片黄叶,想起这又是一个冬天,一生中不知道能有几个冬天,他心中不禁惆怅起来。
阿伯抽完烟,走了进去。
他坐在妇科外的椅子上,想起了导演跟沈灿那个女富婆。看着妇科肮脏的墙壁,阿伯感觉到心灰意冷。这时,阿伯的手机响了。
还是导演。
导演说,阿伯,今天真是个好机会,她请吃饭,她刚才问了几次,说阿伯呢。你看,你看你,你真是不争气。对了,那麦子,她找你什么事?你在哪儿?
阿伯说,我在妇科。
导演说,在那儿干什么?
陪她做人流。
导演说,你们才认识几天呐,她就怀你的孩子了?从时间上看,肯定不是你的。
阿伯说,就是,不是我的。
导演阴暗地笑了。他说,你疯了,陪她干那事。把沈灿扔在一边。你快来吧,呆会儿在“顺峰”吃饭,你来吧。
阿伯说,不行,我不能去了。
导演说,那——阿伯猛地关了电话。
阿伯看着过道两边,突然觉得很累,他闭上了眼,竟睡着了。
醒来时,看见麦子已经坐在自己的身边,她像个受难的小女孩,瑟缩地坐在那儿。
阿伯问,你出来了?
麦子说,我一直坐在你的旁边等你。
怎么样?
麦子不说话,她拉阿伯起来。
两人出了医院,走在街道上。
阿伯时时看着麦子。
麦子低着头,一个劲地朝前走。
阿怕说,打个车吧。
麦子摇头不说话,她拉着阿伯不让他停下。
阿伯与她就这么走着,当远远地看见了天安门时,麦子说,我很疼,今天太疼了。
麦子16
阿伯没有想到我在里面的手术室里哭了。我自己也没有料到会在一瞬间感到这样的委屈。起初,当我像一只拔光了毛的鸡赤裸裸地躺在那张窄窄的小床上时,猛然想到儿时和我同桌的一个男孩,每当我使他不高兴时他就说,不用我打你,我妈说女孩不用打,她自然会哭的,今天不哭明天她也得哭。
床上一层紫红色的塑料布,是冰凉的。大夫的动作很麻利,丝毫没有怜惜的成分,仿佛那里藏着她所仇恨的人。她问,你是第一次做这种手术吗?
我回答是。只听她笑了一声,她说你在撒谎。然后又问,第一次你是在哪儿做的?
我不知道大夫是怎么知道我撒谎的。她从哪儿看出我不是第一次做呢?我应该老老实实回答,还是像刚才那样去撒谎?但是马上我就明白如果和她对抗,我将会更疼。于是我用一种诚恳甚至是哀求的语调对她说,在同仁医院。
是什么时候?
两年前。啊,大夫,你能不能手轻一点,第一次好像没这么疼。
说着我叫喊起来。大夫依然在用什么拼命地吸着,身边的机器在嗡嗡地响,仿佛要把我整个地搅成肉浆。我的小腹抽搐着,两手攀紧床沿,一边叫着,一边等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大夫却更用力地搅动,只听她跟身边的护士说怎么吸不出来啊。
护士说,太大了,两个多月了。
大夫说,唉,你别叫好不好,叫得人心烦。第二次就是要比第一次疼。什么都是有代价的……
第一次不是在同仁医院,而是一个比同仁医院小得多的不知道姓名的一个某单位的肮脏的卫生院。那次我真没有感觉到疼,感到的只是一种羞耻。当大夫叫我上床时,我竟然躺在那里不知道要脱裤子,但又隐约地感觉到做这种手术是一定要给大夫看的。
终于吸出来了。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瓶里我看到了一团肉乎乎的东西。它被包围在一片红色的液体里,像茫茫大海里一艘翻入海底的船。整个手术室都发出一股腥味,我一边穿衣服,一边掏出手机给白泽打电话。我想告诉他已经把孩子做掉了,让他赶过来接我。我就在他办公楼的对面。他只要出来就会很快看到我的,然而他没有接我的电话。
大夫已把瓶里的东西倒入床边的血桶里了。我盯着血桶,心里涌起一股懊悔,我也如一艘船没有航行到底,终于跟那个卖花的小姑娘一样丧失了自己的斗志。
阿伯19
阿伯说,你想去哪儿?
麦子垂着头只顾踏着自己的影子,两边的头发长长地飘散着,像是有无数个瘦长的女孩在跳着柔软的舞。
她说,不知道。
阿伯说,那去我家吧。
麦子依然垂着头,她说,到你家?你那儿哪是个家呀,连上厕所都不行。
阿伯笑了,说,我那儿只要把炉子生好了,可暖和了,有楼房我都不搬。
麦子在大街上,身子一软,她靠在了阿伯的身上。
他们上了一辆出租车,来到了阿伯的小屋。
院内的老太太看着阿伯说,回来了?
阿伯陪笑,说,回来了。
老太太看着麦子,又问阿伯,吃了吗?
阿伯说,吃了,哦,还没呢。
老太太说,在我这儿吃吧,刚做的炸酱面。
阿伯说,谢谢了。
在老太太像刀一样的目光中,阿伯开了门,他跟麦子走了进去。麦子的脸灰白灰白的,她看也没看老太太。
在屋内,阿伯忙着把床上乱七八糟的东西收在一边,然后,他让麦子躺在床上。
麦子环顾着四周。这是一间非常简陋的屋子,可以看出阿伯是个穷人——穷文人,里面除了书还是书,墙上到处是字迹,是从外国作家那儿摘录下的充满哲学味道的词句。可能这些都是上一个或上上一个房主留下来的,在阿伯的这个年龄应该是贴一张女人的画而不是这些东西。在屋子靠窗的一边放着一张沙发和一张书桌,书桌似乎很久不用了,上面积满了白色的灰尘。和灰尘挨在一起的是一摞打印稿,封皮上印着“长安街”三个字。在麦子的眼睛里,长安街是辉煌的、热烈的、真实的,宛如一件华贵的龙袍,而阿伯的《长安街》却是暗淡的、忧伤的、梦幻的,仅仅是盲人眼中的一线遥远的辉光。
麦子转过身来,在床上开始脱鞋。可是,她努力想弯腰时,却像胖子一样困难起来,她感到自己几乎没有办法弯腰。
阿伯说,怎么了?
麦子说,我好像有些弯不下腰。
阿伯走到她跟前,蹲在了地上,为她脱鞋。
麦子说,你这是干什么?
阿伯,你不是弯腰困难吗?
麦子说,可是,这太伤你的自尊了吧?
阿伯,像我这样的男人有什么自尊?
麦子把脚抽回,她不让阿伯再为她脱鞋,说,我不喜欢你说的这种话。
阿伯又使了劲,把麦子的脚拉了回来。两人开始叫劲,麦子拼命地在用自己的脚使劲,阿伯却使劲地把她的脚抱在了自己的怀里。麦子的腿突然软了。然后,阿伯开始脱她的鞋。他脱完她的两只鞋,放在一边,这时,阿伯抬头一看,吃了一惊。
麦子的眼里充满泪水。他不知道此刻的麦子为什么竟会那么忧伤。
阿伯没有说话,她让麦子躺在床上,并为她盖好了被子,说,你躺着,我去买只鸡。
麦子拉着他的手,阿伯要出去,她不放开。阿伯说,好了,你睡一会吧。
麦子看着阿伯,说,那老太太对你还挺关心的嘛。
阿伯说,哪个老太太?
麦子说,在院里让你吃她炸酱的那个。
阿伯回来时,麦子已经睡着了。阿伯轻轻地把鸡炖上。他看着麦子。麦子在灯光下,脸色更白了。
阿伯觉得她的脸很干净,是少女的脸,是他理想的少女的脸。她那一头长发乌黑地散在枕头上,使她的形象特别像阿怕童年时看过的苏联电影中的女孩。阿伯愣愣地看着,心想自己真的会有一天跟这样的女孩同床共枕吗?她的身体到底会是怎样的呢?
这时,麦子醒来了。
阿伯慌忙撇过目光,说,喝汤。
麦子要起来。
阿怕说,别起来了,我给你端过来。
麦子笑了,说,你就跟演戏一样,我去过一个剧组,里边那天拍的正好就是这样的情节。一个男人在给一个女人喂鸡汤,女人感动得哭了,男人很温柔,他就是不停地让女人喝,自己不喝。
阿伯也笑了,说,对,全是这些他妈的扯蛋的电视剧。那你就起来,自己喝吧。
麦子说,不,我今天就让你给我喂。
阿伯走过来,端着汤坐在麦子旁边,给她喂了起来。
麦子喝第一口时,兴奋地闭上了眼睛,说,太好了,这汤,我从小长大,这是第二次喝好汤。第一次是我妈给我喂的月p时她还没跟我爸闹离婚,不是,是我爸要跟我妈离婚。
阿伯说,你爸外面有了女人?
麦子想了一想,说,但我爸爸是个好爸爸,他总是觉得对不起我。
阿伯说,我爸爸也是好爸爸,只是他太穷了。
说着,阿伯忍不住自己也喝了一口。
麦子笑了。阿伯说,男人也能坐小月子就好了,能吃这么多好吃的。小时候每次看着邻居们生孩子,心里都羡慕死了,心想自己要是个女的就好了。
他没想到这句话使麦子再次流泪了。麦子一边哭,一边叹气。她说:女的有什么好的呀,连一张自己的床都没有。所躺过的所有的床都是别人的。
阿伯说,男人的床也是别人的、临时的,你看我就连这张破床都是租来的。你知道吗?在这个世界上谁的床是舒服的固定的呢?
麦子17
当我们喝完汤把一切又都收拾完了之后,阿伯坐在小椅子上开始抽烟。
我第一次这样认真地看着他,他的皮肤是苍白的,好像长年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饭菜,而只是喝酒抽烟,只是不断地把那些不顶用的话随着烟雾喷出来。他的低垂着的眼睛宛若两条沉睡的小鱼,在日光灯的光波下轻轻地摇。
于是我说,你抽烟的样子很思想。
阿伯抬头看看我,没有说话。他的目光使我突然想这样的男人好像跟我相处了大半辈子,于是我叹了口气,说,阿伯,可惜你就是太穷了。
阿伯没有说什么,他似乎为自己的穷感到不好意思。他对我说,你累吗?你继续睡吧。
还让我睡呀,我睡了整整一个下午,现在天黑了,我也正好来了精神。
那我们说点儿什么。
你可不要问我,我为什么会怀这个孩子,并且我为什么要做掉他。
好,我不问了。
你最近在写什么?导演又找你谈那个帐安街》了吗?
导演现在不谈剧本,他老是想让我把那个沈灿拿下,你知道吗?
沈灿?哪个沈灿?听起来有点耳熟。
就是一个老板嘛,确切地说她是一个老板娘,她是最有钱的女人之一,因为她丈夫的钱也是她的钱。
我突然想起了在那个聚会上,她走过来说这么低级的娱记。皮里松说她叫沈灿,可能就是她吧。当时我死死记住了这个名字。
我不说话。
阿伯说,他们说我只要是把她拿下了,拍电影就有钱了。可是,我拿不下,问题是,人家根本对我们这些男人没有兴趣。我知道这是一个古老的故事,一个穷男人,他年轻,有文化,有几分帅;一个老女人,她有钱,她喜欢文化,她寂寞。这样,那个男人就在一次聚会上勾引了她,让她爱自己,其他的事就好办了。开始,我以为真的这种好事来了,可是人家根本不理我,那导演还老是让我去,今天又让我去……那时咱们在医院,我把手机关了。
你为什么要关手机呢?
因为我想,我想,你在里边,可能非常疼。
我没有说话,低着头,过了半天,我才说,我想上厕所,你陪我去,好吗?
阿伯点头。
阿伯20
街道上的厕所像是夜色中的小木屋。
这样的小木屋有很多,它们肮脏地站在那儿,把自己的气味喷向来往的每一个人。一个人只要经过这儿,都会不安地浑身发抖。
阿伯拉着麦子走到这儿,他突然觉得不好意思了,说,我听说,北京市政府下决心,要把全北京这样的地方都变成五星级的。现在真让人羞愧,我不得不把你带到这种地方来。
麦子笑了,说,你才来北京几天呀?你又不是北京的市长。
阿伯进了这边。
麦子进了那边。
阿伯听见了那边有女人撒尿的声音,还有说话声,但是他不知道那是不是麦子发出的。
他们都觉得应该在外边走一走。
冬天没有风,他们穿过几条胡同,就到了什刹海。湖边上人很少,只是偶尔有人骑车从他们身边经过。
阿伯说,太晚了,你是不是想躺下?
麦子坐在一张长椅上,她拉阿伯也坐下,说,我想坐一会儿。
阿伯也坐下了。
两人一起望着湖面。
麦子说,那湖水是从哪里来的,这是死水还是活水?
阿伯想自己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回答这样的问题了,每带一个女孩来这儿散步,她们都要问出这样的话,她们是没话找话吗?
要是死水,臭了怎么办?要是活水,从哪儿来的?麦子又问,好像她真的对这类问题很有兴趣一样。
我可以不回答这样的问题吗?
为什么?我问的很无聊吗?
主要是我回答的太多了,每个来这儿的女孩都喜欢问。
我本来就是在自问自答,我主要是想起了北大昆明湖的水,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水?我经常和他晚上坐在湖边。你有过好多女朋友吗?
挺多的,我有时自己躺在床上,就挨个地想她们。
我不信,你这样的男人,挺老实的,怎么会有那么多女人?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你穷成这样。
麦子说完就笑了。
阿伯叹了口气说,我总是跟她们说,我以后就会有钱了。
你应该说,我马上就有钱了,而且还要说得像。
我就是这样跟她们说的。
他们回到屋子时,听见老太太家有响动,然后灯突然亮了。
阿伯让麦子先进了小屋,他警惕地在院里转了转,他似乎感到老太太家有人在打电话,而“隔壁……女孩……”这样的字眼不断冒出来。院里的那棵老柳树在月光下像一个沉思的巨人,阿伯站在树下,他抽烟。
麦子开了门,一缕明亮的光射过来,她声音挺大地对阿伯说,你进来呀。
阿伯觉得自己好像都被麦子这么大的声音吓了一跳,便慌忙地进了屋。麦子说,怎么睡?
你说呢?
我不知道,这是你家。
你睡床,我睡沙发。
不行,这么短,你那么高的个儿,腿伸不开,而且这沙发又没有弹性。
没事,我行。
应该有别的办法。
什么办法?
我睡在沙发上,你睡床上。
那不行,你会冷,你的身体受不了。
麦子娇嗔地说,那怎么办呢?
没别的办法。不过,办法倒是有一个,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阿伯说到这儿时,笑起来。
麦子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有坏心眼了。
只好这样了。
那你不能坏,行吗?像上次那样。
阿伯点头,说,真的,我知道那不行,你刚做了手术,我确实对你有种恐惧心理。
真的?我有那么可怕?好吧,咱们打点水,洗洗脚,好吗?
阿伯点头,开始烧水。
这时,在院内有了响动声。有人在说话,喧哗声起来了,而且越来越近,一直走向了阿伯的家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