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伯17
医院门口显得有些冷清。
阿伯远远地就看见了麦子。她站在门口,穿着白色的毛衣,外面是一件红色的短款棉袄。她把头发披开分散在脸颊的两侧,并勾着脖颈望着地面——阿伯从十七岁就开始喜欢上这种形象的女孩,他总觉得她们神秘,从而在心里断定她们的身体和其他女孩不一样,她抬起头看见了他,阿伯以为她要笑了,可是她的眼睛是那么的迷惘,竟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阿伯有些不快地走到她跟前,心想她怎么就这么快把他忘掉了?
麦子的脸上猛然露出了欢欣的笑。她说刚才我认错了一个人,以为那是你呢。
阿伯说,是不是你的眼睛出了问题?
麦子说,对不起,我是个近视眼,只要不戴眼镜就谁也不认识。
你的眼镜呢?
没戴。不过开始我没有把握,尤其是当我认错人了之后,以为你真的不来了。
你感觉怎么样?需不需要喝点什么?阿伯的声音变得慈爱起来,好像他才是她腹中孩子的父亲。
那会花你的钱,不值得。
那就花你的钱。
麦子先笑了。阿伯也笑。
我昨天吐了一夜,没有睡觉。本来我以为像今天这样的日子,我只会哭呢,想不到还是笑了。
其实,人对笑的条件要求得很简单。
麦子捂住嘴巴笑起来。这使阿伯以为她要吐了,赶忙闪过身,但只听她说,这话有哲理。
在MBA里没有学吧?
我不想学MBA了,我突然,也不想出国了。
为什么?
中国都加入WTO了,我还出国干什么?原来我总是想,就是到国外扫大街去,都不在国内当记者。现在,中国的机会很多,全世界的商人都往中国跑,也许,我能就近找一个有钱的外国老公。
这话可不像出自你的嘴。
在我上学的那会儿,北大许多人也都这么说。
阿伯与麦子这么说着走进了医院的大门。
人很多,拥挤得要命。靠近西边有一排椅子,那儿坐着一些疲惫的病人,他们都望着刚刚走来的麦子和阿伯。
麦子也看着他们,说,我没有想到,竟有这么多人,一到这儿我就更想吐。
说着她咂了咂嘴。
阿伯说,我帮你去挂号,你在这儿坐着。
麦子说,那多不好,还是一起去吧。
阿伯说,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了恐惧,你好像很害怕,你还是先休息会儿,再说,挂号的人太多。
麦子望着阿伯的眼睛,然后又盯着地面,说,阿伯,你说,你担心我的害怕吗?
阿伯温和地笑了。他说你不应该感到害怕,这是件好事,你能从此解脱出来。
麦子重又对着阿伯的眼睛说,如果是你的孩子你会不顾我的恐惧逼着我打胎吗?
阿伯一时说不出话,同样定定地望着她,他第一次发现麦子的眼睛竟充盈了泪水。麦子继续说,实际上我就想以结婚的方式让自己进人安全套里,可是他不肯,你说他为什么这么狠心呢,我都恨死他了。你不知道那一天他打我打得有多狠,把我打出血来了。我从他的狠里明白他是铁了心的,他也同样恨透了我。那天我想跟着他上班,我想要是衣衫不整地坐在他报社的过道里,别人会不会拿我当精神病给关起来?
麦子低下了头。
阿伯仍然没有说话。他的眼睛里也涌出眼泪,刹那间他掂量出他对麦子的感情里不只是性欲。他为她的失败难过。
麦子看到了他的眼泪,她把头扭过去。阿伯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于是自己用手擦了擦脸。麦子把目光转移到那些病人身上,问,这里为什么有这么多人?
好了,不说了。你好好坐着吧,那里刚好还有一个位置。等着我,我去挂号。
我没想到,叫你来,是这么正确。
阿伯拉她的手,让她坐下,自己去了挂号处。
阿伯知道麦子正在看着他。他回过头,麦子真的在看他。两人的目光碰在了一起。阿伯觉得此刻的自己有些像英雄,麦子突然站起来向他走去。她说,我坐在那里肯定会吐。
他俩一起在排队。到了跟前,阿伯对着窗口说,挂妇科。
里边的护士看看他,说,是做人流吗?
阿伯说,是,是的。
护士说,下午再来吧,没有号了。
阿伯说,为什么?
我哪知道为什么?做人流的太多呗。
能不能帮帮我们,她现在很痛苦。
痛苦?那你们早干什么了?
你说我们早干什么了?
你们干的事,你们自己知道。
你这人说话真是难听呀,你看起来是个母猪,开始我以为你就是长得像。现在看来,心里也像,精神也像,有一天母猪也会痛苦的。
麦子在后面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阿伯回过身失望地说,上午没号了,她让我们下午再来。
麦子着急地问,下午你还会有空吗?今天你本来是有事的嘛?
就好像他有没有空比她自己做掉孩子还要重要。麦子几乎哭了,好像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下午有没有空上。
阿伯望着她点头,说,导演他们让我把一个老女人拿下。
麦子不懂,她没有听懂,说,拿下?老女人?
阿伯笑了,说,她很有钱,可能会为《长安街》投资,导演说他自己长得太矮了,说这事只有高个子男人才能做成。
麦子笑了,说,你这人真好。
阿伯和麦子两人正要走,那个挨骂的护士突然从身后冲了过来。
阿伯一看,愣了一下。
护土骂道,你妈才是母猪呢,她就是个母猪。
麦子愣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护士伸出手来,朝阿伯脸上打去。阿怕一闪,正打在了麦子的脸上。
麦子本能地抓住了她,两人撕扯起来。
阿伯猛地拉开那护士,说,你还打人,你更是个母猪了。
那护土再次扑过来,她的两手在天空中乱七八糟地摇晃着,像是几周前的流星雨一样泄着。
阿伯上前迎住她,一把就将护士推倒在地。
她躺在地上叫起来。阿伯拉着发愣的麦子说,走,快跑!
那护士爬起来,在他们身后追赶。
麦子本能地跟阿伯跑了起来。
麦子15
医院外的树阴下,有两个青年男女在跑着。
那就是我和阿伯。
护士渐渐被我们甩开。
我笑了,我今天是来做人流的,却被突发事件给推着朝前跑。许多人都在看着我们。病号和小商小贩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都紧张起来了。
我喘着气,兴奋地问阿伯,到底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了?
阿伯看着身边围着的许许多多的人,突然大声说,跑呀,地震了!
身边的人也紧张地产生了骚乱,有许多人莫名其妙地跑起来。
阿伯拉着我一直跑到了街对面的小花园里,才停了下来。
这时,我们看着那些医院前面的人,他们正慌乱地攒动着,像是蚂蚁洞被打开,里边的小动物在四面奔跑。
阿伯说,我没有想到人群是这么容易被驱使。
我说,我也没有想到你是这么会惹事。
我捂着嘴笑出了声。一边笑,一边想,这几天来我还没有笑过,我得抓紧时机好好笑一笑。阿伯也跟着我一起笑。
我们到了宣武区的一个小医院。我的好心情突然一扫而光。我对阿伯说,对面就是我们报社了,那个人正在里面办公呢。
我怅怅地向那边望去。这几天我都没有上班,也没有写稿,他还会给我发工资吗?
两人走在臭气扑面的过道里。
我说,这回,我挂号,你在后面跟着,不能再跟别人吵架了,其实我平时,也挺喜欢跟人吵的,可是,我发现,你比我更……
阿伯,我平时不太想吵,可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她说的那么难听。想到你的痛苦,我心情很差,我忍不住了,很生气,就吵起来了。
这时,到了窗口。阿伯说,挂一个妇科的。里边的人说,是做人流吗?阿伯说,是。里边的人说,没有问你。她看着我说,是吗?我说,是。里边说,为什么要做?我说,不想要了。
里边扔出一张号,说,一百八十块。
在去妇科的路上,阿伯说,今天真怪,挂号的人真多,我又差一点急了。
我笑了,说,今天真是不该叫你陪我一起来。
阿伯说,下次吧,下次我就不陪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