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6
先是一个个头较小的小女孩,穿着一件灰色的大人棉袄,边沿几乎垂到了地上。她急匆匆地从街的对面横穿过来,小脸冻得红红的,在向我看时,几乎同时向我伸出了手,那双苍白的手掌。她说,姐姐,姐姐,给我一点钱吧!
为了不打搅我的思绪,我从身边带来的包里拿出一块钱放在那双手上,但几乎是同时街对面又飞来一个小女孩。她向我伸出同样苍白的小手,嘴里唠叨着同样的话。她说她妈妈病了,她爸爸病了,她弟弟也在生病,我知道她说的全是假的。她比刚才的小女孩高一些,所以更知道应该用什么来取得别人的同情。
我走得飞快,然而她紧紧追随着,步伐跟我一样快,嘴里不依不饶地反复着同样的话。她虽然只有十岁的样子,但声音已经很老了,眼神也很老,里面充满了一种算计。她以为她是个精明的小女孩,以为只要这样走下去,她的努力是不会落空的。
我们一起走过了一条长长的街道,我身上滋生出了一丝热气,腿却有些酸痛了。我确实想停下来歇一会儿,但身边的小女孩逼迫我走得更快,并且走到我前面,回过头用她得意的笑望着我。
我只得停下来,像赶一只苍蝇一样要把她赶走,我不会给她钱,不会输给她。她伸出手说,给我一些钱吧……
她要把自己塑造成最可怜同时又是最坚强的女孩。有一刻我想给她钱了,我需要安静,我把手伸进口袋里,那里却没有零钱。于是我又冷漠地偏过脸,向前方走去。这时小女孩却没有跟上来,我好奇地回望她,她的眼里闪烁着水一样的光芒,她从低处往上看,脑门上是几道皱纹,我竟怀疑那不是一个孩子。这时,她大声说道,你这个婊子,你是个婊子!
说完她的脸上浮现出嘲弄的表情,一边向后退去,惨淡的灯光映着那正颤抖着的细密的睫毛,仿佛仇恨正在上面跳跃。我停下,一边望着她,一边想,前一个小女孩我给了钱,她没有骂我;这个小女孩我没有给钱,她的眼里便充满着颤动的仇恨。这难道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我突然想到了白泽,我和他之间是什么关系呢?在他面前,我是不是那个充满了仇恨的过早地衰老了的小女孩?
几乎就在瞬间我决定我得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我不吃药。我要像那个小女孩一样不依不饶地跟着他,并走到他前面用得意的笑回望他。
我的身子几乎在冒汗,但我仍然裹紧皮里松的衣服不让一丝寒风钻进来。头顶上的星星闪着白光,月亮是蔚蓝色的,像是大海里的颜色,那是爱的颜色。我看着那个小女孩的背影,不禁再次回味起她发出的苍老的声音。她说,你是婊子。
谁才是婊子呢?我不知道,但是“婊子”这两个字在我的衣服里游走,像两只夏天的跳蚤停在我的肌肤上。
阿伯8
麦子一直看着那个骂自己的小女孩,她显然被对方的漫骂弄得愣住了。
阿伯也愣住了,他不知跟麦子说什么好,他想要说出的许许多多的话突然像一条河流一样干涸了,就连语气也结巴起来。他打断她的思路,问,你……你怎么不坐车,这么晚了?
麦子像从几个世纪前回来一样,她看着阿伯,那神情好像阿伯站在遥远的世纪,她的眼神迷离,半天才说,阿怕?
阿怕把目光转向了别处,他看到了那个离去的小女孩的背影,于是干涸的河流再次涨满起来。他对麦子说,你先稍微等等我,我有好奇心,我想问问她。
阿伯追上去,给了小女孩一元钱,说,能重复一下你刚才说的话吗?
小女孩拿着钱,笑起来,说,大哥。阿伯说不是这句,是你刚才骂那个姐姐的话。
那不是姐姐,姐姐不像她那样,她是个婊子。
阿伯高兴了,说,是谁让你这么说的。
小女孩又不说话了。
阿伯又拿出了一块钱。
小女孩说,我妈。
阿伯说,可是这一块钱不能给你了,我钱也少。
小女孩不高兴了,她看着阿伯说,婊子。
阿伯说,你说得对,我也是。
阿伯转身朝麦子走去。
麦子问阿伯,刚才你跟她说了些什么?
她也说我是婊子。
那你还笑?
她在夸我呐,说我年轻有为。
麦子苦笑了一下,说,我没想到一个小女孩居然会这样骂我。我不可能都给她们钱,这事不该是由我来做的。我当然也可能都给,但是,我没给。现在我后悔了,我应该也给那个骂我的小女孩点儿,这样,我就不会被这两个字折磨了。她看我的眼神是那么充满仇恨,这使我难过。我为什么要激起她的仇恨呢?我不想这样。
麦子边说,就边朝前走。
阿伯说,其实你也别难过,她的仇恨又不是冲着你来的。就像我有时也有仇恨,那不是冲着某一个个体的,有时也是面对自己的。其实这两个字我也不喜欢,世界上有许多的好名称,你可以去享受,比如将军、总裁什么的,最少也应该是个学者、教授之类,当然,最好应该是……
麦子笑了。
阿伯又说,我之所以愿意那个小女孩骂我,我不生气,反而心里舒服,主要是因为她骂了你,那么她也骂了我,咱们两个今天晚上是一样的运气。
麦子说,白天也是一样的运气。
阿伯点头,一样的运气,一样的心情,我们的内心都可以在最低点上得¥呷衡。
麦子看看他,在阿伯看来,这是她今天头一次认真地看他。
阿伯说,你回家?
麦子犹豫了一下,没有说话,脸上被车灯照得时明时暗。
以后麦子也多次地对阿伯说,你不记得你那天晚上有多冒失吗?你竟然问我回不回家,我哪有家,我哪有自己的地方?我的家在哪儿?从路上走过去,你远远地就能看见我家的阳台,你进了家,脱了鞋,然后,你又洗了澡,你站在阳台上,喝着水,也许是一杯咖啡呢,你说不定还会装着抽根烟,不,你是真的想抽烟,因为在自己家里。平常抽烟可是给别人看的……
阿伯知道,麦子不说话,是因为她想家了。她有怎样的父母呢?他们是干什么的?她童年时长的什么样?这对阿伯来讲大有吸引力了。
麦子走得快了。
阿伯知道麦子之所以走得快,是因为她想家,可是家不确定,她没有家。不过在阿伯看来,皮里松在今晚把这样一个女孩安排到他跟前,她本身就是不确定的,她当然没有家了。于是阿伯也加快了脚步,他跟在麦子身边。
麦子问,你今天晚上还想去哪儿?
阿伯说,我正想请你,咱们去喝咖啡。
那么,你早就有了这想法,所以在跟踪我?
阿伯一时语塞。
麦子说,我想吃饭,我突然有些饿了。
阿伯说,好呀,我带你上“鬼街”。
两人打了出租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