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伯2
阿伯远远地离开了那个叫麦子的女孩而一个人缓缓地走着。他心里升起几丝难受的感觉。他注意到她在跟别人说话时,脸很明显地亮了起来。她笑了,她在点头,她的眼神告诉阿伯,她好像不大失望了。
阿伯在瞄着机会。
《蓝色的爱》来回放着,这是一首流行的乐曲。阿伯觉得不管这个乐队怎么演奏它,不管给它新加了切分或者用了铜管,它还是一首小曲子,是一个小女人的作品,没有深度,但是法国大使馆的人用它来增加活动的气氛,人们在它的映照下端着红酒走在摄影作品之间。
你真应该去一下法国大使馆,应该认识大使馆主管文化的官员,或者最少也应该和热爱中国文化的法国人在一起,吃一点他们家的器司,最少也要在《蓝色的爱》中喝一喝他们家的咖啡,也许这样你才够格当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你的名字有一天会跟君。格拉斯或者洛奇在一起。你在音乐中望着法国人的太太(也许她还是一个中国人由于与她的法国丈夫在一起没有和谐的性生活,而让你真的钻了空子),表现出你比她们并不少知道拉威尔、斯特拉文斯基,还有乔姆斯基、德里达、理查。斯特劳斯这些知识分子,这样你在文化上的机会可能就真的来了。你呀,你没有懂我的意思,我是说,因为你是钻石,是少有的中国大知识分子,即使钻石那么稀有,可是你就是那稀有之中的闪光者。你之所以要去法国大使馆,是因为我们这些生活在北京的,长着黄皮肤的钻石应该由外国人特别是欧洲人去发现。你明白了我为什么会在法国大使馆认识她了吗?你还会骂我说我装傻吗?
阿伯。
阿伯在绝望之中,听到了有一个人在叫他。那声音似乎是从天国传来的,像是上帝的声音。
阿伯在那一瞬间看到了导演,他总是在这种活动里看到他,他曾经跟导演吃过一次饭。他没有想到这次导演竟然会认出他来,并主动叫他。阿伯的脸上出现了阳光,他知道自己激动了。
导演说,阿伯,你那小说我看了,你让别人给我的时候,我正在外地,没有办法告诉你我的观感。皮里松跟我说,他认识你,所以,我让他一定通知你来。今天我们可以谈谈你的小说的改编。
阿伯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幸福来得太突然,即使还仅仅是导演的一句话,有时是连屁都不如的一句话,也都让阿伯觉得法国大使馆充满了希望。
导演说,阿伯,你这个名字起的不错,让我先是想起了阿拉伯,然后又想起了本。拉登。
阿伯笑了,说,这名字是我奶奶给我起的。我听皮里松说了,你今天要来。
这时,皮里松走了过来,说,你们已经认识了?那我就不再介绍了。感觉怎么样?
导演说,不太好。你不是说德里达要来吗?都什么时候了?
皮里松说,刚刚有消息传来说他来不了了,时间太紧。这样,为了不至于让你们失望,我请你们出去喝酒。咱们一起去,还有一个作家,大威。他把眼睛转向阿伯,问,你听说过吗?
阿伯说,没有。
阿伯身上一下出了汗。他问,那德里达呢?他真的不来了?
皮里松耸了耸肩说,不来了,我请你们喝咖啡,还有一个记者,就是那个挺漂亮的女孩,她跟我们一起去,她叫麦子。
阿伯和导演望过去。
麦子正在对他们微笑。
麦子2
他们突然朝我看来时,《蓝色的爱》到了高潮。我停下脚步,倾听着。在这首浪漫的乐曲中,我感到忧伤,从四周那些显得有点可怜的脸上我发现了同样的表情。我仰着头,意识到,正是这种浪漫主义音乐的感染力使男人和女人彼此失望。
我不止一次地听过这首曲子,那个让我怀孕的男人,曾经为我不停地放着这首乐曲,那是在他爱我的高峰期,在他给我买东西、为我租房子的时候。蓝色的爱?这是多么矫情的乐曲,当然,爱为什么不是蓝色的呢?爱就是水消融于大海,爱就是把自己的肉体和骨头当做礼物送给一个男人。对我来讲,这个男人的名字就是白洋,我怀着他的孩子。
我犹豫着是不是跟他们一起去三里屯的酒吧。既然德里达来不了,我又跟他们在一起干什么?我对他们没有兴趣。
阿伯3
阿伯已经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和麦子搭上话的。
他先是看了看麦子,目光里有明显的热量。阿伯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搞过稍漂亮点的知识女孩了。他如果有一些钱,就会去找妓女,在她们那儿打一炮,然后浑身冰凉地回到住处,他无法洗热水澡,只睡在床上想着爱情。现在麦子就在他身边,但是阿伯发现麦子对他没有任何兴趣,甚至对导演也没有兴趣。麦子只是在听皮里松说话的时候,会时时爆发出欢笑,就好像这个皮里松说的任何话都很幽默,值得一个人发出那么欢快的笑声。
皮里松个子不高,是个地地道道的法国人。他的脖子皱皱巴巴的,像是鸡皮,眼睛有些浑浊,他看着你的时候眼睛里湿湿的,就像是你们刚跟他有过感动的交流。于是你的心里也有些湿。他望着身边的麦子,心想:可能好机会真的会来,皮里松正在为你创造呢。
路边有一个卖古瓷瓶的,导演先走了过去。阿伯跟在后边。当看到一个那么大的古瓷瓶只要一百多元就能买到时,阿伯竟有些吃惊。他过去以为这种东西是很贵的,不说上万,也要几千,他从没有注意过此类的文物,他没有钱,还把时间都放在了比如莫迪里埃尼等人的身上,哪里有机会去注意这些?但是导演在注意,阿伯跟在他身后,有生以来第一次看着这些瓷器。
麦子没有过来,她跟皮里松说话远远地等着。他发现麦子即使是影子投射在路上都十分地有韵味。导演说,阿伯,你喜欢这个吗?
阿伯一愣,望着导演。他马上反应过来导演不是指麦子而是在跟他说瓷器。阿伯摇摇头。
导演说,摆在家里感觉不错,如果家里装得有些个性的话。
阿伯点头。
导演问,你家在哪儿住?
阿伯说,我租房子,在小西天。
导演说,那儿条件怎么样?
阿伯说,就是冬天上厕所冻屁股。
导演笑了,说,那下次成立了剧组,你就住到剧组里来,起码上厕所不冻屁股,还可以洗个热水澡。
“热水澡”三个字激起了阿伯的向往,他看见了贵族的生活。他想起别人说想要成就一个暴发户有时只要一天就行,可是想要成就一个贵族得几代人,要许多辈子的积累。
阿伯说,那这剧组什么时候能成立?
导演说,就看外国人给不给钱了,皮里松正在帮着跟法国约尔公司联系呢。
阿伯说,我的小说你真的有兴趣搬上银幕吗?
导演从一只瓷器上收回目光对阿伯说,我喜欢,看着我舒服,只是有些越界,其实我觉得你挺可惜的,你应该学学一恒,他这人就聪明;你呢,还没有搞出来呢,可能就没戏了。
阿伯说,那这剧组怕是成立不了了?
导演说,今天咱们算是见面了,你的小说我就想用原名还叫《长安街》,等我拍《长安街》时,我就让你帮着搞剧本。这类本子我心里转了几年了。导演说着,又搬动了一个大瓷瓶,他有些气喘,说,昨天晚上觉没睡好,玩牌来着。你呀少写小说,没人看,没有钱,影视的市场大得多。《长安街》里的女孩应该让周周来演,你觉得呢?
阿伯说,我不知道。
导演说,我跟她睡过,感觉挺好,她不需要表演,表现自己的个性就成。
阿伯说,你跟她睡过?
麦子3
导演柯在不断地跟他身边的朋友说话。透过路边斑驳的灯光,可以望见他们沐浴在灯光下的笑脸。
皮里松说,那个人叫阿伯,写小说的。
我窥望过去,心想:这最多也只是个三十岁的男人啊,怎么叫“阿伯”呢?那样子长得倒是棱角可辨,甚至可以说“酷”。他穿着一件深色的牛仔衣,宽宽的额门下,一双眼睛里透出只有黑夜里的动物才会发出的那种闪烁的光芒。
我又看看皮里松,在灯光下他又矮又老。我似乎从来没有发现过他这么老。我厌恶老男人是从我的父亲开始的。我不喜欢父亲,但是他却经常打电话要我去看他。我没有时间,我有我的路要走。
但是此刻我感受着搭在我肩上的皮里松的胳膊,不禁想道:我已经不知不觉地被男人簇拥而行,现在我肚子里怀着一个孩子。
对面走来的行人都要朝皮里松望上一眼,然后又朝我看一眼。这年头这样的目光已经不意味什么了,难道见得还少吗?寒风吹过来,我不禁打起了哆嗦。哆嗦传到了肩上的那只手上。皮里松马上把他身上那件米色的长风衣脱下给我。我推托着,我说我不太习惯穿男人的衣服。温厚的皮里松固执地用衣服裹住我,我立即闻到一股陌生男子的味道,夹着一股香水味,仿佛从法国街头吹来了新鲜的空气。我不禁用手裹紧这衣服。夜空中似乎起了雾,雾与灯光的区分很不明显,导演柯的身影也更加模糊了。我看着他和那个叫阿伯的男人走出了那家瓷器店。
皮里松说,如果他们搭档,也就是说,导演把阿伯的小说搬上银幕,那将是绝好的电影。
皮里松用的是“绝好”两个字,我认为他太夸张了。因为现在中国几乎什么都是“绝好”的。皮里松问,你是怎么认识导演的?你跟他很熟嘛。
我告诉他两年前我采访了他。那时他住在靠西四的一个地下室里,屋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女人人体。我不明白他怎么会让那么多女人脱了衣服给他拍照片。他说在广州有一批女人专门干这一行,要价不高,她们只是想向人们证实一下自己的乳房是很挺的、很大的。说到这导演柯笑了,说,其实她们的乳房都是做出来的、是假的,里面全都是人造液体。她们还以为别人不知道,争着要给我的电影当女主角呢。不知道为什么,我对导演柯那样的狂笑却憎恨不已,我认为他是个残酷的男人。
其实阿伯比导演更深刻。皮里松说。
我吓了一跳。这话在我听来,就好像在说,阿伯比导演更残酷。
阿伯4
皮里松和导演走到前边,把阿伯和麦子留在了后边。
麦子没有朝阿伯看,只管自己走路。
阿伯的心里立即变得忧伤起来。
阿伯是脆弱的,尽管他的心里总是有无穷尽的欲望。麦子对他的态度使他心底深处产生了缕缕乡愁。走到街上,每每看到长得不错的女孩,比如就像是麦子这样的,她们不看他,只是自己朝前走,她们突然高声笑起来,阿伯就伤心得想哭。
但是此时的阿伯望着麦子,语言枯竭,像一个全身失去了水分的老人,干巴巴的。
他希望麦子能转头看他一眼,然后他再跟她说话。但是麦子还是没有看他,只听到她沙沙的脚步声。
阿伯忍不住望着她的侧影说,你是自己来的?
麦子没有说话,转头看看他,那眼神好像在说,这算什么问题。
阿伯想,她就是出于礼貌也会回答我的。
麦子看了一眼前面的导演和皮里松,她仍是走自己的路。
阿伯于是觉得自己矮了许多。他的腿立即变得软绵绵的。就在这时,麦子突然说话了,她说,你是写小说的,听皮里松说,你写得不错,导演很喜欢。
阿伯说,有什么用?不知道别人投不投资,就是投资,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挣上钱。
麦子说,你是写哪方面小说的?是都市的,还是言情的,还是私人小说,还是那些形式感很强的?其实他们都是学的博尔赫斯。
麦子知道博尔赫斯,这使阿伯对她直接的生理反应少了许多。他觉得自己在一刹那,突然平静下来,就像是由于月光照耀,湖面突然风平浪静,甚至还有了秋天的月亮。但是,麦子提到了以上的那些小说方式以及那些名字,使阿伯不高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当然,他想:她还知道德里达,是德里达这个名字使得我和她认识。有一个人写了首可笑的打油诗:因为我们读书,所以我们注意德里达;因为我们注意德里达,所以我们聚在一起。
德里达跟阿伯没有任何关系,因为他们所安排的德里达在北京所有的活动里,阿伯都没有受到邀请。尽管在以后的岁月里麦子发现阿伯对德里达的想法很熟,他老是嘲笑着说德里达把解构落实在思想上,而他自己把它用在行为中。MS麦子一直在等待着阿伯的回答,她看看他,表情里有一种很模糊的含义,被阿伯理解成自己似乎被问住了。阿伯没有名气,他有的只是年轻和一个瘦高的身体。在足球场上,他胆大,能拼,大学时连少数民族同学和外国留学生,都有些怕他带球闯关的样子。以后他拿着一把吉它跟女孩聊天,总是在适当的时机,就伸手把女孩抱在身边。阿伯觉得自己当时很温柔,说话的声音里有一种厚重的低声,女孩喜欢这种声音,阿伯的体贴还有大方。阿伯曾经得手过,外语系的一个女孩说,听你讲一部电影,念一首诗歌,我就走不动路了。阿伯说,那你还能听我唱歌,听我弹琴吗?阿伯年轻,他有的是精力,他渴望讲述,他知道自己能造出一种气氛,在那气氛之中,男人更像男人,女人更像女人。可是现在的他是一个不走运的、流浪着的、还没有任何成就的人,除了会说话和脸上长出的青春痘外,他几乎没有什么优点了。他有时发现自己那点青春的骄傲还没有彻底失却,但是他发现自己有时渐渐地成了一个攻击性很强的男人。他有时对自己不满,但是委屈而压抑的青春渐渐地弥漫了他透亮的眼睛。
是的,委屈而压抑的青春。
麦子说,若不方便也可以不回答,风格的形成可能需要经历。
阿伯知道她是从书上知道了这种说法,而且开始运用,女孩最让人烦的就是这些,什么叫风格?而且麦子的声音像任何一个你接触过的知识女孩一样高高的,总像在俯视着什么。阿伯的思潮涌起来了,于是说,我的风格,或者,我的形式,或者我的话语是,怎么说呢,就是说,在我的眼里,风格是什么呀,其实什么都不是,什么风格?都是骗子,所以,我的风格就是这样的……
麦子4
我几乎愣在那儿了,我张张嘴,一时没有说出什么话来,最后说,你在哪儿产生的这种仇恨?
这不是仇恨,这是爱。
你这人有点可怕。
阿伯嘿嘿地笑了两声,笑声像晴天的雨淋了我一身。我突然感觉到了厌烦。我不想和这帮怀着仇恨的男人混,我有我的仇恨,我的仇恨跟他们不同,我的肚子里怀着白泽的孩子。我必须想法生下来。
可是就在我要跟阿伯说声再见然后朝自己的方向走去时,前面的导演突然转过身来,我吓了一跳。因为我看见导演的裤裆那儿露了一个洞,从里边挤出来了裤权的一角。导演穿的是红裤衩。阿伯也看到了,于是他笑起来,说,导演,你的裤裆破了。
导演本能地看了看我,不好意思地回过身。他说,嗅,没错,今年是我的本命年,所以我穿红的。你想,一个二十四岁的人,如果再一事无成的话,那活着还不如死了好。
导演又说,我刚才在前边好像听你在给麦子说人人都是骗子,其实阿伯,你的小说没有这么简单,我看你喜欢你笔下的那些骗子。你对女孩充满温情,在你的笔下,阳光经常洒在她们的头发上,还有脸上。你是一个浪漫的人,怎么概括和表达起来就那么极端?
阿伯说,等你们成立了剧组,我就不极端了。我想洗热水澡,否则,我真想炸掉些东西,包括法国大使馆。
皮里松说,现在可不是开这种玩笑的时候,恐怖分子正在作恶,美国刚被炸了,你还开这种玩笑。
阿伯说,我没有开玩笑,我有时真是想炸些东西。我太穷了。
我说,我听说,现在开这种玩笑,有可能惹出麻烦。
阿伯望着我,眼睛里闪出光,他说,可是我确实没有开玩笑。
导演说,假如我是你,就把《长安街》的剧本再改一遍。
阿伯说,你一分钱都不给我,让我没法改,别说地下电影,就是天上电影也让人受不了。
导演严肃了,说,阿伯,有时,有时某种感觉,你用钱是买不来的。
阿伯6
麦子还在阿伯身边走着。阿伯回想着自己刚才的话,估摸着自己有多大把握。凭着那话语,他能把她约到另一个地方吗?就他俩,没有导演和皮里松。
但是哈里。波特酒吧到了。他想一切的可能只能安排到泡过酒吧之后了。那又得需要多长时间?他想把她引诱到什么地方去,一旦把这样的所谓知识女孩弄上手就得狠狠搞,丝毫不能怜惜。他想到了刚才看到的瓷器,猛一看以为要好几万,实际上几百块就可以到手了。
可是这些都是他的臆想。麦子对他的态度始终是冷漠的。她看他就像看一个陌生人,一个她压根儿也不想走近的陌生人。她知道博尔赫斯,她还思考德里达。以后的一些日子里,阿伯一次次听着她在自己身下发出的呻吟的声音,心里在想,知识女性与他经常找过的妓女之间究竟有什么不同?她们的区别在哪里?因为麦子在阿伯的世界里是一个奇怪的女孩,在她还没有出现的时候,他似乎就已经在思考她的问题了,以至于当她出现并且与他产生种种关系的时候,他都觉得那一切早已出现了,童年,在他还没有变声的时候。
皮里松一闪身先进去了,阿伯当时想:法国人还有这么小的个子,他的种一定不纯。
阿伯本能地让麦子先进去,但是麦子却迟缓起来,她突然对阿伯说,我不进去了,你们去吧。我还有事情。
说着看也没有再看一眼阿伯,转身走了。
阿伯完全没有想到她会这样,他一时惊诧了。望着她扭动的屁股,又一次感到浑身的血躁动了起来。他觉得时机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