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文彬出现在姚欣的面前,姚欣正在工地临时工棚里打午饭,他们竟然谁也没有认出谁来。姚欣一身劳动布工装,一顶塑料硬壳工帽,戴着一副只露出两只眼睛的大口罩。郑文彬呢,头发、眉毛上扑满了石灰,活像从南极来的圣诞老人。
意外的相逢,给彼此带来的不是激动,而是带有许多无可挽回的伤感和无奈。不过,能够在这里突然见到郑文彬,总是件高兴的事。第二天,姚欣请假找郑文彬,这是一次礼节性的回访。
兰州虽然开阔,却不是属于她的城市。这里南来北往的人不少,却没有一个自己的亲人和朋友。付出了十年的代价,姚欣才感到人生如戏,或者还不如戏那般美妙。她才感到自己是多么幼稚,自己当初的冲动是多么可笑,原以为高尚和理想的大厦,被现实无情地摧毁为瓦砾一片。并没有人敲锣打鼓欢迎她,甚至没有人需要她。她刚来时,一些项目早被老设计人员切西瓜一样瓜分完毕,没有什么重大的建筑等待她一展身手,那都是她自己勾勒的彩虹。同行之间的嫉妒和倾轧。待她多年媳妇熬成婆,可以一展身手了,却在无意之间得罪了上司其实这得罪无外乎她淡薄了人家对她的关心,两个人一起出差在外,夜晚,她就是不给人家好心好意的敲门声一点儿面子,竟然不打开房门。有时候,秤砣虽小系千斤,这么一件小事竟然把她打发到建筑工地去干一个工班领头的工作。她还能再指望什么呢?她才觉得自己不过是像一头蒙面拉着过于沉重磨盘的驴,还以为奔腾在万里阳关道上,前面有什么辉煌在等待自己呢。她不是梁思成,只是那只海鸥。
郑文彬突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她能向他诉说自己这一切苦衷吗?那不实在像一条可怜的小狗摇着尾巴向一个成功者乞怜吗?脚上泡,是自己走的,苦,也得自己咽下吧。
他们沿着黄河大道漫无目的地走。天很热,风沙很大。水泥路像晒得软软的年糕,带有沥青呛人气味的热气拱出地面,穿过凉鞋和脚心,直往身上蹿。“早穿棉袄午穿纱,抱着火炉吃西瓜”,这就是大西北可恶的天气。在这里,姚欣生活了十多年。
“实在吃不消,咱们找个地方坐坐吧!”郑文彬提议。
他们来到一家冷饮店。两瓶冰汽水下肚,汗渐渐消了下去。
“怎么样?”郑文彬问。
“什么怎么样?”
这话问得太含混不清。怎么样?包含的内容太多,一下子难得问全,又难以答清。但十多年来所有的感慨、关心与回忆,统统包融在这三个字中了。
“比如说工作……”
最不能提的是工作。因为姚欣的工作不怎么样,混日子可以,工作却是空白。十年来,除了改造旧厂房,偶尔用一下姚欣,在兰州,没有一座建筑出自姚欣之手。痛苦,使人成熟,但成熟的代价太昂贵了:告别了纯情少女时代,告别青春那一腔热血和美丽的幻想。
“怎么……还没有成家?”
问出这话是艰难的。这是个烫人的话题,却是滚动在心头不能不问的话题。问出这话,郑文彬心底一直沉睡的小虫虫像被这突然的春雷声震醒过来。他明白自己并没有忘记姚欣,也无法忘记姚欣。虽然自己结了婚,并且已经有了一个十岁的女儿,却依然还是爱着面前这个女人。初恋,虽然什么也没有发生,甚至纯洁得连一个吻的机会都错过了,毕竟是初恋。吻是留在唇边的,初恋却是刻在心头无法抹平的,犹如刀刻在石上的痕迹。这个女人虽然有些苍老,甚至鱼尾巴都悄悄爬上眼角,但在他的眼前总晃动着是她演妮娜的模样。初恋,真是一幅永不褪色的画。
姚欣涌出无限酸楚。这样的话,几乎每个关心她的人都在问。她无法回答。因为当忽然有一日她感到自己当初的热情被冷水灌顶,而对自认为神圣的选择而产生动摇时,她感到羞耻。她发现自己并不坚强,自己并不是保尔,只不过也是冬妮娅而已时,她便十分感到对不住郑文彬,便也愈发怀念他。她知道她失去的不仅仅是理想与热情,同时还有爱情,她今生今世永远不会再得到如郑文彬一样对自己钟情、自己又中意的男人了。上帝造人时候,是造出一半男人,一半女人的,你只能选择那另一半才是属于自己的,不可能再有其它一半如同换一副门框或灯管一样,照样可以开门、照样可以开灯。不会的!
“我现在才明白,机会太重要了。什么是命运?命运就是机会……”姚欣没有回答郑文彬的问题,答非所问。
“是呵,我们都是这样,时时在寻找机会,时时又在失去机会,而且失去的往往多于找到的。但是,姚欣,你不能这么悲观,机会,对于你并不可能只有一次……”
“对于我,还会有第二次?”
姚欣苦笑了。已经三十五六的人,命运很难再如孔雀亮翅向自己闪耀光彩了。
“姚欣,你应该换换环境,争取还是调回北京吧!那里毕竟有老同学、老上级,还有你家里的亲人……”
姚欣感谢郑文彬的关心。独在异乡为异客,听到这样的话,无法不让她感动。谈何容易!她只有在凄清而孤寂的梦中,梦见对于她显得隔膜的北京。当初来兰州一纸决心书,不费吹灰之力,如今再想雁南归,却难于上青天了。
“我只有熬到退休喽才能回北京了!”
“事在人为!”
这便是男人与女人的区别。一事当前,女人往往容易皱眉头;男人则是动拳头。女人首先想的是没法办,男人则想要怎么办。姚欣觉得自己的勇气就像电熨斗还没有来得及熨平一件衣服,身上的热气早已风吹云散了。说到底,自己是个太平常的女人了。望望坐在面前的郑文彬,她的心头爬出无数小虫咬噬自己,说不出是悔恨、隐痛,还是对未来莫测的悲伤。
如果不是这一天发生了这样一场变故,他们彼此可能还都把心事交与回忆、埋在心底,永远难对对方诉说。这一份感情便伴他们到老到死,彼此的心隔着一条大河,只能在对岸遥遥相望,像看一支飞得再高也飞不走的风筝,却无法有勇气将风筝顺着线头拽回到自己的身边来。
从冷饮店出来不久,郑文彬突然肚子疼痛难熬,冷汗直冒,最后虾米一样弯在路旁,无法动弹了,姚欣吓坏了,慌忙地跑到马路中央,伸开双臂不顾一切地拦住一辆过路的汽车,把郑文彬送进医院。
胃溃痛导致胃痉挛,一瓶冰汽水的罪过。
服过药,打了一瓶点滴之后,郑文彬没事了。走出医院,已是万家灯火时分。
“你胃病这么厉害,怎么闹的呀?上学的时候你没有这病呀!”
郑文彬没说什么,只是笑笑。怎么说呢?分配到研究所,他不惜体力连夜赶写材料,成了所里赫赫有名的一支笔。成年累月,他先后当上了团委书记、办公室副主任、人事处处长……算是平步青云,胃病是副产品。他得到了一些,自然也付出了一些。
“这么凶的胃痛,你怎么一点儿不在意?”
“见到你高兴才喝汽水,平常根本不敢动的!”
忽然,一场胃痉挛,使得他们的心靠近了。走到黄河岸边一片树丛中,融融月色,蒙蒙星光,像是迅速搭起一道往昔大学校园的布景,使得岁月倒流,人也神奇的变得年轻起来。
就要告辞了。郑文彬住的宾馆就在前面。他们才感到相见的时间是这样匆忙,其中一半时间还消耗在医院里。一种失落的感觉,一种渴望紧紧抓在手中却又空空的感觉,立刻涌上心头。他们握住手,一下子舍不得轻易松开,生怕一松手就失去再也无法寻回。
“不知什么时候还能再见面?”
“也许,等我成老太婆的时候了!”
“姚欣!你……不能再苦自己……”
就这一句话,让姚欣鼻子一酸,扭过头去,怕郑文彬看见自己落泪。那瘦削的肩头轻轻抽动着,月光洒在上面,那样凄惋动人。郑文彬疼爱地伸出手在她的肩头轻轻一拍,只是这一简单的动作,姚欣不知怎么搞的,回过头来禁不住身子一歪,竟扑倒在郑文彬的怀中,像走得太累又受了委屈的小姑娘一样嘤嘤地哭了起来。
郑文彬望着她的泪眼,沉默着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就让她哭吧,能够痛痛快快哭一场也不是常有的事!望着她,郑文彬想起当年一起演出《海鸥》的情景,想起当年送别时跟着火车不住奔跑的情景……十年光景过去了,怀中的姚欣真像是一只受伤的海鸥,抽搐着披着羽毛的身体,他的心禁不住也颤抖得如风中的树叶,一股强烈的感情如喷涌的泉水汩汩冒出,他突然俯下头,亲吻在姚欣的头发、额头和嘴唇上……一股火热的让人透不过气的感觉立刻袭遍全身。想想,也许是可怜,也许让年轻人难以置信,活到三十五岁,姚欣第一次被一个男人亲吻。这一长吻,胜过年轻人无数次海誓山盟:“我爱你!我爱你……”他们知道把彼此的心已经托付给对方。虽然,对于未来是不可知的一片混沌,但对于曾经失去的往昔,这一迟到的吻却是五味俱全的补偿。
那一夜晚,黄河岸边的月亮很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