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仿佛已经过了几个世纪,想想显得那么遥远,却毕竟是属于自己的。
那时,郑文彬是班里的团支部书记,学校里的活跃分子。他确实多才多艺,带走不少女同学的目光。于是,他格外得意,显得几分恃才自傲。偏偏,他对旁人不大理睬,却常在姚欣身前身后献些小殷勤。这不奇怪,姚欣长得出众,尤其是身材,高而苗条清秀,很像舞蹈演员。当然,如果仅仅这样说,颇落才子佳人的旧巢,郑文彬会断然否定。
他会说姻缘不在于外表,而在1963年刚入学时的一场争论,紧接的是排演契诃夫的话剧《海鸥》。这是两场重要的折子戏。
其实,争论是团支部的一次活动上,不知谁谈起了梁思成,说建国初期梁思成主张保留北京旧城,在古城、丰台为轴心重建一座新的北京城与旧城并驾齐驱。这样,就可以保留北京古城旧貌,城墙不必拆除,护墙河水拓宽,一直连向昆明湖,再去颐和园,不必乘汽车,而可以荡起双桨……
“这是一种复古思想!再说建国初期哪里拿得出这么多钱建一座新的城市呢?”郑文彬激烈地抨击梁先生的理论。事实已经将梁先生的理论早打入十八层地狱。
“如果能尊重梁先生的意见,北京城将不是现在这样子!什么是复古思想?威尼斯古城一直保持着古时旧貌,难道也是复古思想吗?如果古威尼斯也建起新的建筑,世界上还能有这样一座水城吗?北京城现在弄得新不新旧不旧,听说马上要修地铁,把城墙拆除,护城河填平,北京城的古都风韵就被彻底弄光了……”那时,姚欣小而薄的嘴唇说起话来像打机关枪,听她毫不留情地反驳自己,郑文彬心里也畅快。他对姚欣的好感就是在这一刹那萌生的。当时,他没有设想如果真正过日子天天这样唇枪舌战,实在是另一番风景了。
“照你这么说,河比地铁还重要了?没有地铁的城市根本不能成为一座现代化的城市!”郑文彬几乎喊了起来。
“没有一条漂亮河水的城市是一座干燥的城市!就像一个家缺少了女人,一座花园缺少了花!”姚欣的嘴皮子竟那以利落,仿佛安上了弹簧。
那时,他们激烈得如火如荼,为这座城市有没有一条河而瞎操心。或许不打不相识吧,他们俩走得近了许多,竟然在这一年寒假里一起排练起契诃夫的话剧《海鸥》,春节时到北京高校汇演中演出。胆子可真够大的,学建筑的,不仅管着城市的河水,还想管管契诃夫。
姚欣自告奋勇演妮娜,大家也觉得非她莫属!谁让她那么漂亮,嗓门又那么宏亮呢!
郑文彬拍拍胸脯说:“我来当导演!”
别人投来怀疑的目光,他从书包里掏出一本书扬了扬:“我学习过呢!放心吧!”那是他新买的一本焦菊隐的戏剧艺术论方面的书,别人还没看清书名,他已经塞回书包。
现兑现卖,完全如平地起高楼一样,郑文彬俨然成了斯但尼、焦菊隐,乃至契诃夫的化身,指挥起姚欣来像抽打着陀螺般团团转,默契得如同心有灵犀一点通。
戏排到半截,扮演剧中人物雅科夫的一个男同学赌气跑掉了,没人来演,郑文彬心里清楚,这是工人,很次要的一个角色,上场没有几句话,谁也不愿意演罢了。他说:“那就我演吧!”甭说,虽说是个不起眼的小角色,却让他演得活灵活现。
当然,最令郑文彬和姚欣回味无穷的是第二幕戏排得太精彩了。棒球场湖边的中午,阳光灿烂,湖光粼粼,让郑文彬处理得诗意盎然,带有浓重的忧郁味道。当那位作家特里波列夫提着一支枪和一只打死的海鸥上场,看见妮娜一个人在那儿,把死海鸥交给妮娜后说:“我做了这么一件没脸的事,竟打死了这只海鸥!……我不久就会照着这个样子打死自己的!”妮娜脸上现出的惊异太动人了,她的那一句台词:“这只海鸥无疑也一定是一个象征了……但我懂……我太单纯了,我不能了解你……”她把海鸥扔在地上,然后又心疼地拾起,抚摸一下羽毛,放在长凳上的处理,都是与剧本不同的,显得很细腻,让姚欣的心头擦起一阵阵涟漪……
最让大家赞不绝口的是剧中海鸥标本道具,居然是郑文彬自己亲手制造出来的。他不知道哪儿来的那么大本事,硬是用废纸涂上颜色,找来一堆来亨鸡的白鸡毛,里面塞上棉花,那海鸥还真像那么一回事哩,让那些生物系的同学看了都咋舌。
话剧终于演出了,虽然破绽百出,却得到同学们热烈的欢迎,居然还被好几所大学邀请去演出,一直演出到快开学了。最后一场演出是在本校,那一晚飘起细碎的春雪,落在脸上凉丝丝的,像海鸥洁白而轻柔的羽毛,在郑文彬的眼睛中是这样认为的。于是,那一晚显得格外缠绵,他的心情随着那飘飞的雪花在翻飞,在飘飘悠悠,上上下下起伏着。
剧组要分手了。那个道具海鸥仿佛沾了灵性一样,居然像变成真的一样有血有肉,怦怦跳跃着一颗心脏似的,在这位大导演手中飘飘欲飞一般,似乎这一刻就会从他手中飞走,再也见不到了,让人依依不舍。
姚欣卸完装,收拾完东西,却迟迟不肯离去。她的心中同样充满依依不舍的情感。其实,一开学,他们依然可以见面,只不过再不是“海鸥”剧本中的氛围了,他们一下子从幻想的艺术天地中走进现实生活了。想想,艺术营造的氛围虽然都是虚拟的,却让人心旌摇荡。
空荡荡的后台,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气氛显得紧张许多,仿佛他们做出什么错事,周围像星星一般的那么多眼睛紧紧盯着了他们。
“姚欣!”突然,郑文彬叫了她一声,吓了她一跳,以为要发生什么事了,她渴望的,又害羞、惧怕的。
郑文彬拿着那道具海鸥向她走来,将海鸥交给她说:“送你吧,这是你吩咐我做的!”姚欣的心一下子松弛了。这是剧中的一句台词。
姚欣接过海鸥摇摇头笑着说:“是吗?我不记得了?……”这也是剧中的一句台词。
两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那一晚,纷纷的雪花格外轻柔,漫步在这样玉洁冰清的夜空下面,两人都知道彼此的心在走近,那海鸥,正如妮娜说的,的确是一种象征。什么象征呢?死海鸥,或许预示着命中注定不吉利的象征吗?那一夜,他们在雪地上来回走着,雪花中留下他们偕行的足迹,又掩上了他们的足迹……他们谁也没有想到。
谁也无法将射死的海鸥重新振翅抖翎般复活!
五年大学生活,又五年文化大革命、军队生活、等待分配生活,十年的相恋,就那么快过去了,而且,竟那么快就划上了句号。是啊,如果当初姚欣听从了郑文彬的劝告留下而不去报名支援大西北,或者郑文彬听从姚欣的劝告毅然奔赴大西北,那只海鸥兴许不会死去,但这只能是如果而已了。
郑文彬没有想到姚欣那么坚决,义无返顾地报名去支援大西北。姚欣也没有想到郑文彬堂堂一个团支部书记,竟然像《钢铁是怎样炼成》里的冬妮亚!就在校园树林中那个奶黄色的月亮升上中天的时候,郑文彬将姚欣紧紧拥在怀中,近乎恳求她:“不要去兰州,学校已经定了你和我到设计研究所的!从事业发展角度看,到研究所如同船驶进大海,到兰州是驶进水沟里的呀……”姚欣就那么绝情地推开了他那紧箍在自己双肩上有力的手,便也推开了他的最后挽留。
“我太单纯了,我不能了解你!”姚欣那时就是这么单纯,把理想看得比爱更神圣。她心中呼唤的是《海鸥》中妮娜曾经呼唤的话!
“你不久就会照这个样子打死你自己的!”郑文彬却替她的未来担着忧!文化大革命已经给他那么惨痛的教训,她居然还那么笃信不疑!他呼唤的也是《海鸥》剧中的台词,只不过他急迫而真情的直呼姚欣了!
可惜,这时彼此的心拉开了距离,相互的呼唤已经听不到了。
郑文彬唯一可以做的,是到火车站为姚欣送行。火车驶动了,他不住跟着火车跑呀跑呀,大声喊道:“给我写信!一定要给我写信……”那呼喊声被隆隆的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辗碎。这一刻,他们彼此的心都碎了。青春的浪漫也到此结束。
海鸥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