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面的司机

李根有点儿像中了魔一样,好多次到那个大雪天秦弦拦车的那个路口等,也曾好多次到儿童医院门口等,始终没有等到秦弦再一次出现。原来守株待兔真他妈是寓言!

他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中了魔非要这样做?为什么非要用自己的手打破本来很平静的生活?为了鸳梦重温?为了再占人家的便宜?真的再和她过一段日子?或者自己已经不再知足常乐而是野心大发?想和老婆离了婚,和她去过下半辈子?和她再杀回澳洲?……

他的脑子乱糟糟像塞满蒺藜。

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和老婆离婚,不可能离开女儿、也不可能再一次离开北京。那末即使找到了秦弦,又有什么意义呢?就为了说会儿话?缠绵悱恻酸溜溜一回?这不是跟电视里演的一样了吗?自己不是最讨厌电视里那一套吗?

他可是真胡涂了。每天开车时总有些神不守舍。而且,他也不知不觉地改变了每天只干半天的习惯,天天见黑才回来,孩子交给老婆去接。赶上老婆上下午班或者有事挪不开身子,只好交给姥姥去接。

他开车一般很少违反交通规则,这一阵子却连连被罚,不是开快车罚钱了,就是闯红灯了;要不就是在不该拐弯处把车拐了弯。先举手敬礼后掏出本子罚钱的警察,对他一点儿不客气。好几天赚的钱没有罚出去的多。

老婆劝他歇几天再干吧,这么心不在焉地开车,罚饯是小事,别惹出大事,撞着人什么的可就麻烦了。

他一摆手:撞什么人呀!你净瞎说,咱开车还从来没尝过撞人是什么滋味儿呢!

他照样从早到晚开着他那辆“面的”满北京城绕世界招呼。他仍然没死心,还在想找泰弦。其实,北京城太大了,茫茫人海中找一个人,大海捞针一样难。可就像一个邮迷寻找一枚邮票,如果本来不知道世上还有这样一枚邮票,便也罢了,偏偏他知道,而且看见过了,再找不到它,心里疼痒难禁,实在是无可奈何。

老婆担心他,侍候得更是周到,希望他在外面折腾一天回到家放松放松,舒服舒服。星期天,老婆还特意买上三张电影票,带上女儿,拽上他,去散散心,别整天开着车神经紧紧张张像绷紧的弦。说是大明星巩俐演的新片,他还没看到巩俐出场,先倒在椅背上睡着了,睡着了也好,可以歇歇了。老婆任他死猪一样睡着,不去叫醒他。

好不容易歇这么一天,第二天,他开着车又像上紧发条的老钟一样,接茬儿绕北京城转悠。一为拉客赚钱,二为找秦弦。他知道自己这样找,纯粹是瞎子骑瞎驴,却不忍把这份梦失去。

这一天晚上,大约不到八点钟,他还没有收车。赶上碰上了个女人带孩子到儿童医院看病。如果不是听说到儿童医院,他也就不捎上这娘俩,自己要打道回府了。儿童医院,一听,他的眼睛就一亮。把人送到儿童医院,他虽然不抱任何幻想,却还是忍不住在门口停了好半天。好几个大人抱着孩子过来问他走不走?他都摇头。他停在这儿干什么?他还想像演电视连续剧一样,在这儿出现一个奇迹,秦弦抱着孩子从医院门口走出来,一直向他的这辆“面的”走过来吗?

他一连柚了几根烟,把烟屁股往地上一扔,他发动了车。他什么也不等,什么也不找了。有人冲他喊着:“师傅,走吗?”

他根本不停车,把车开走了,开得飞快。

如果不是载人到儿童医院,又在这儿耽搁了这么久,他不会回家这么晚。车开到半道上,他的肚子就开始咕咕叫了,真有些饿了。

车开过东单往北拐弯,在快到灯市口的时候,车被前面的车流堵住了去路。这是常事,这段路最容易堵车,今天车堵得尤其凶。他骂自己,今儿怎么非走这条堵车路呢?他把车打了个弯,想拐进旁边的胡同里,然后绕二环路开去,可以畅行无阻。车很难拐,因为想拐弯拐进胡同里去的车不止他一辆,他仍然被堵在那儿,动弹不得,只好看着前后左右的车辆黑压压一片干着急。

前面胡同口临大街的一家餐馆大概是刚刚开张不久,装潢一新,瀑布灯流泻一地,分外明光耀眼。餐馆门前横贴着一幅彩色大字,写着迎圣诞节,八折优惠的字样,戴着红帽子穿着红衣服蹬着红靴子的圣诞老人正笑意飞扬地贴在餐馆大门的玻璃上,一边一个,左右逢源地招揽生意。

他这时候才忽然想起来了,今天是圣诞节呀!难怪路这么堵,车都跑出来凑热闹了。原来北京人一般不过圣诞节,这几年邪性了,洋人的节比中国的节过得还火爆,人人都想开开洋荤呢!他知道只有等了!豁出去吧,没个半小时甭想小孩屙屎——挪挪窝!他掏出一支香烟点着抽了起来。

这时,从前面这家餐馆里走出一个女人。李根愣住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一直要找的秦弦没有找着,却在这里碰见自己的老婆!老婆正挽着一个男人的臂膀小鸟依人一样,亲亲热热地走在餐馆门口的台阶上。那个男人用一种极亲切的口吻冲他老婆说了句什么,老婆被逗得忍不住在仰脖笑。那男的弯下头,在老婆的脸颊上吻了一下,便搂着老婆先拐进了胡同。

李根像被突然而至的雷电击折的一棵树,怔怔地呆住了,香烟烧着了手指都不觉得疼了。他简直无法想象这会是真的。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打死他也难以置信。平日里,老婆待他知冷知暖,百依百顺,即便他发脾气,即便他现在魂不守舍,和她过夫妻生活时常心不在焉、敷衍了事,她从未责怪过自己,相反百般安慰自己,侍候自己,难道一切都是在演戏?

他忽然觉得那男的有些面熟。但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了,那男的就是曾经给女儿丽亚看过眼睛的那个大夫,他见过好几面的,他现在方寸已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他开始想跳出车,跑到老婆和那男人面前,众目睽睽之下给老婆一记耳光,给那男人一记下勾拳。他忍住了。他不想当众丢这份丑。

他也不想和他们再相遇,便把车又弯了回来,等着前面的车流挪动,还是走东单大街。

真是邪性了!今天是不是要在圣诞节跟他开个玩笑?他本希望在北京的大街小巷里能够遇到秦弦,却让他撞见了鬼,遇到了老婆和另一个男人亲亲热热跑到餐馆里过圣诞之夜!活生生的像要走进公园却跌入了垃圾站,本要拉开天堂的门,却敲开了地狱之门。

李根这一天晚上在东单大街不知被堵了多长时间,心里一个劲更犯堵。他回到家的时候,老婆已经到家了。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像平常一样,先为他打好洗脸水,又关切地问他吃了晚饭没有?他说吃了,便进里屋倒头睡去。其实,他根本没睡着。

老婆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地走进来,替他盖好一条被子。他把被子蹬开,一把搂住老婆,开始剥葱一样把老婆的衣服一层层剥开,一直剥到赤条条一丝不挂。

“你这是干嘛呀?着的哪门子急?孩子在姥姥家还没接回来呢!”

他不管,开始脱自己的衣服,一直脱得干干净净,浑身像条剥光了鳞的鱼一样,就饿虎扑食一样向老婆扑来。

老婆以为他一时性起,只好不再说什么,依着他,迁就着他。谁知,他发疯地压在老婆身上,狠命咬着老婆的嘴,给咬出了血。紧接着,他咬老婆的乳头,咬得老婆疼得嗷嗷直叫。结婚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这么对待过老婆。老婆惊讶万分,不知今天他这是犯了什么病?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

他发了疯一样无法控制自己。他尽情在老婆身上发泄着。他身下的老婆对于他面目皆非,他像强奸一个过路人一样强奸了她。

当他瘫软成一摊泥,从老婆身上滚落下来的时候,老婆虽然浑身疼痛难熬,还是小心而关心地问他:“你怎么啦?”

“没怎么!”他再不讲话。

老婆也想起刚才在餐馆里的圣诞之夜。但她没有想到被丈夫恰恰看到了。她想不会。他刚才那发疯的样子,只让她感到奇怪,并没有让她往那上面想。

他可能太累了!她给他盖上被子,自己慌忙穿好衣服,下地替他做饭。

他愈发想念秦弦。想起秦弦丈夫离开她的情景。老婆和秦弦的丈夫一路货色,都背叛了我们。自己呢?难道和老婆不一样吗?在两年多分离的并不算漫长的日子里背弃了对方?有什么可责备老婆的呢?不过是打了个平手而已,为什么呢?为什么老婆看着那么贤慧,却和自己干起同样的勾当?是忍不住性的饥渴?还是轻易地离开本来固有的大道而不由自主地拐上另一条林间幽径?只不过老婆更善于遮掩自己,化妆自己,像演戏一样,演得炉火纯青、天衣无缝,连自己也被她的戏看入了迷,被骗得个结结实实。丈夫、情人,她两不耽误,当丈夫不在家时,她堤内损失堤外补;丈夫在家的时候,她花插着做个调剂、刺激和补充,就像做饭一样,大菜之外,还要弄盘小莱,弄碟酱豆腐、臭豆腐尝尝鲜一样。这就是我的老婆吗?

当他发现仅仅是自己背叛,似乎他还想补救,甚至忏悔。即使这次意外相遇秦弦,他极想再次找到秦弦,但他想到了老婆,他没有想入非非,幻想着一手挽着老婆、一手抱着情人。他没敢这样想自己,想秦弦。

现在,彼此彼此了,像双方先后都攻入对方球门一个球,还说什么呢?他不后悔了,甚至为在澳洲有和秦弦那一腿感到荣幸,要不他不是一个大傻冒,一个败军之师吗?

为什么这些天一直没有找到秦弦呢?如果这时候找到了,他一定拉上秦弦也进一家餐馆过过圣诞节,而且也要挽着秦弦的胳膊,给老婆亲眼见识见识!

他忽然觉得并非仅仅自己不可救药,而是彼此都不可救药,整个世界都不可救药!

现在,一切才算扯平了。像本来揉得皱巴巴的床单,原先以为只是自己一人在上面滚的结果,现在知道了两个人都滚过,两个人又都把床单扯平顺了一样。

就在他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的工夫,老婆已经把一大碗热腾腾的肉丝面做好了,端到饭桌上,叫他:“快起来吃饭吧!”

一切做得还他妈的不显山不显水,像真的一样呢!面汤里还卧着两个荷包蛋。

他不得不佩服女人。女人的肚里能盛船,男人行吗?

想到老婆这一点,他立刻又想到秦弦,秦弦现在会不会也和老婆一个样呢?真的见到了秦弦,真的他俩又像在澳洲时一样,又能怎么样呢?秦弦会不会和老婆一样,和别的男人一起亲亲热热过圣诞节呢?

他把自己唯一的希望毁掉了。能信谁?还有什么是真实的吗?

他穿好衣服,走出屋。老婆递给他筷子:“快趁热吃吧!我去姥姥家接孩子!”

他把筷子扔到桌上:“我去接吧!”说着,扭头走出了屋。

这一夜,他带着女儿回来得很晚。他开着车,把女儿带到亚运村的康乐宫,各种游乐玩艺,美美玩了个够。然后又带女儿到国际饭店去吃西餐。女儿兴高采烈地从圣诞老爷爷的红包包里摸奖,还摸出了一个会笑会唱会掉眼泪的洋娃娃。

他带着女儿足足折腾了半夜,一直把兜里的钱全部花光才回家。他和女儿也要过一个圣诞节!没有任何人可以陪他过;他要和女儿过!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女人,老婆也罢,情人也罢,都他妈的见鬼去吧!和自己唯一有着血缘关系的人,只有女儿!

回家的路上,女儿倚在他的怀中睡着了。她还从来没有玩得这么痛快、这么高兴,也这么累过。

街道上安静了许多,车辆也少了许多。路旁的街灯如流星一般扑闪而过,辉映着路面像一条结了冰的小河,显得格外宁静,白天在上面发生过的一切堵车呀、交通事故呀、争吵叫骂、大打出手呀……都好像没有发生过。街道两旁间或闪过的酒吧、酒楼、卡拉OK歌厅,依旧灯光辉煌,圣诞夜的气氛还未散去。溢彩流光的灯光洒进车里,映照在女儿的小脸上,跳动着五颜六色的光斑。

女儿睡得真香。他还从来没有发现女儿这么美过。即使有些毛病的眼睛,现在合上了,也显得那么美。微微的呼吸,像升起的一团团氲氤的雾,带动着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着,扑闪着的一个梦境。他忍不住低下头,在女儿的小脸蛋上轻轻地吻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