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的前一天,气温骤降,天又下起雪来,这是今年冬天下的第二场雪,足足下了两天两夜。第三天,雪停了,风却更猛了,气温一点儿没有回升。路面上,再不像以前有人管,把雪及时清扫走。雪落在地上一层加一层,被人脚踩、车轮辗得结实梆硬,各种废气污浊尘雾掺杂在上面,结成厚厚的、黑乎乎的冰,远没有从天上飘飘洒洒下来时的洁白和美丽。这是北京最难跑车的日子。路面打滑,只有孩子乐得在冰面滑冰、打冰爬犁。
老婆曾劝李根这日子别出车了,家里又不缺那俩钱。他不听。元旦这两天,他光一个人吃闷酒,一天能招呼掉一瓶二锅头。老婆没说他,心里却一个劲儿地犯嘀咕,看得出他心里不痛快,问他,他也不说。晚上想跟他亲热亲热,亲热的节骨眼儿上再问吧,一般这种时候,他什么话都倒出来了。可到了晚上,他不是给你吐了一地,就是倒头猪一样呼呼大睡。
他还是出了门,打开他的那辆落满雪花的“面的”车门,把车里的水箱、油箱,加满油水,把车身上的雪花扫尽,他猫一样钻进了车。
这一天,是元旦过后的第三天。
这一天,天气很好,好几天没露面的太阳出来了,暖洋洋地照着。只是路面的冰还很结实,车轮在上面不住地打滑。他把车速放得很慢,黄色的面的,像只黄色的甲壳虫慢悠悠地爬。不过,这一天由于出来的“面的”不是很多,他的生意不错,几乎没有跑空车,累得他够呛。往返奔波的时候,他都在想些什么,现在已经无法知道了。不过,可以断定,他的脑袋瓜子里一定乱糟糟的,像个杂货铺。握着方向盘,他在走神,心思恍惚,迷路一般走失在茫然一片的荒草丛中。
这一天中午刚过不久,李根的这辆“面的”载着两个去西直门办事的外地客人,刚刚走过二环路,他的车就一下子车轮偏斜,不偏不斜撞到路旁的一棵大树上,车立刻翻倒在地。车窗玻璃碎成一片,满天星一样扎在他的脸上。他握着方向盘一直没有撒手,前胸紧顶在方向盘上而操纵杆死死插在他的心脏部位
其实,这时他开车走的是一条单行线,前面并没有车辆逆行,他为了躲车而偏斜到人行道上。后面也没有车要超行,把他挤到一旁。交通警察判定交通事故时都很奇怪,他已经有二十多年驾驶经验,怎么会这样轻易和路旁的大树去亲嘴?
幸亏当时有好心路人拦住过来的汽车,把李根和两个客人一起送到医院。两个客人都活了过来,偏偏李根没有救活。
他老婆娟子赶到医院时,他已经过去了。那样子极可怕,嘴裂开了,双目圆睁,满脸疤痕,尽是一个个小眼,像蜂窝煤。吓得老婆立刻捂着脸哭了起来,一边不住的磨叨着:不让你出车的呀,不让你出车的呀……
老婆揉着哭成烂桃一样红肿的眼睛,开始给他办理丧事。没有单位来管,全靠自己了。家里的现钱不多了,她准备到银行取些钱用,翻出存折,看到那个还存有一万四千美金的存折。这都是李根辛辛苦苦的血汗钱。她立刻又心酸起来了。她又想起李根在澳洲两年多的辛苦,又想起回北京这三年来开“面的”的辛苦,心想一定得把丧事办得像点儿样子。虽然,他一不是官,二没有名,连个正式工都不是,不过是个个体“面的”司机,但他的朋友挺多,得让大家看着体面些,隆重些。不能舍不得破费。
她找到李根最贴己的朋友商量,豁出去花点钱,租殡仪馆里的一间房子,开个追悼会,像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一样。再在晚报上登一条启事,让平日难得一见的朋友都能赶来参加葬礼,也算对得起死去的李根。
朋友拍着胸脯说:“这两件事都交我办!我认识报社和殡仪馆里的人,咱们可以少花点儿冤枉钱。”
葬礼就这么办了。那天,来到殡仪馆的朋友还真不少。好多是当年和李根、娟子一起在北大荒插队的老朋友。
李根躺在房间中央一个平台上。因为是整过了容,那模样不像刚死时那样可怕,却也和平常不大一像了,娟子把他出国时特意从雷蒙扯的那套西装换上,可她不敢替李根换,虽然十几年夫妻,李根赤身裸体对她算不得什么,她现在却怕再看到那赤身裸体。她偷偷塞给殡仪馆的人一张五十元的票子,又递过二瓶酒,请他们代劳的。
这天清早,她带着女儿丽亚早早来到殡仪馆,迎接着一拨又一拨前来参加葬礼的朋友和亲戚。葬礼开得很简单,没有什么致词之类,只是大家绕着圈在李根遗体前看了一遍,鞠个躬,然后,大家围在一起叙说着许久未见的悄悄话,猜测着李根死因,感叹着李根的可惜,劝慰着娟子照顾好孩子……那一刻,人心变得极好,极脆,极弱,与平常的剑拔弩张或浮躁喧嚣大不相同。
就在葬礼快要结束的时候,走进来了一个带着两岁多小女孩的女人。大家正围着娟子母女俩说话,几乎没有注意到她。北风一样轻飘飘地走进来,一直走到李根的身边。
在场的所有人,没有一个人认识她。
在场的所有人,除了她自己知道,不会有任何人晓得,她身边带着的这个小女孩是李根的,当她知道自己肚子里怀着李根的孩子时,她起初想打掉的,可是后来她还是把孩子留了下来,让孩子一天天在肚皮里长大,拱动着她的心窝。孩子生下来后,她给女儿起了名,也叫利亚。这纯粹是巧合。因为她和李根在一起的时候,从未问过李根的家庭任何情况,李根也没有说起过他有个女儿叫丽亚。他们俩人恪守着大家当时约定俗成的规则: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秦弦从李根遗体上往四周望去,虽然人很多,她还是一眼望出谁是李根的老婆。这是女人的一种直觉,一种本能。
她只望了娟子一眼,便没有再去端详。这时候,人们才注意到她,娟子更是向突然而来的一个陌生女人投去了异样的目光。
当娟子正准备拨开人群,向她走去的时候,她已经转身走开,离开了殡仪馆。临走开之前,她让身旁的小女儿走到李根的遗体前,送上了一束鲜花。
那是一束金黄的矢车菊。
1994年1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