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晚上,李根恍恍惚惚开车回到家,女儿冲他噘着小嘴,不像往常那样亲热地叫他,小狗一样绕着他转。老婆见他这么晚来,也埋怨他几句。他这才突然明白,早上老婆上班时就对他讲好,老婆今儿下班后有点事,让他去接孩子。他整个给忘在后脑勺外面了。
从澳洲回到北京这几年了,他头一次忘了到幼儿园接宝贝女儿。
幼儿园里生剩下女儿一个人,那滋味不好受,幼儿园阿姨自然是一脸官司,先给丽亚她妈妈打电话,不在;没办法,给丽亚的姥姥打电话,把姥姥召了过来,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把老太太训了一顿,让老太太一个劲儿鸡啄米一样陪笑脸。
听完老婆埋怨,他不讲话,只是闷头喝闷酒。老婆便也不再说他。“下这么大雪还出什么车呀?你爸爸也够辛苦的了,丽亚,快给你爸爸盛饭,先填补点儿!丽亚,叫爸爸呀!”老婆穿针引线,替女儿和他缓和着气氛。
“爸爸!”女儿甜甜地叫了一声。
“嗯!”他干干瘪瘪地答应了一声。
女儿不敢再叫了,回过头望望她妈。仿佛今儿下午晚去幼儿园接她的责任,一下子都在她头上一样了。
晚上把女儿哄睡着了,老婆钻进了他的被窝里,想和他亲热亲热,热乎乎的胸脯小火炉一样紧紧贴在他的后背上,一双手臂像一条热乎乎的围巾围在他的脖子上。一般这时候,只要他一回身,两个人就会立刻紧紧拥抱在一起,一团火一样把双方的身体都烧着了,熊熊地冒火冒烟。但是,这一回,他没动。
老婆轻轻问他:“怎么啦?”
“我今儿累了!”
老婆不再说话。还是那么紧紧贴着他、搂着他,不一会儿,便轻轻地打起鼾来。
他给了老婆一夜后背,怎么睡也睡不着。
他好像才明白,过去发生的一切,既然是发生过的,就像一个生命在这个世界上落生下来一样,是不会死去的,或者说不会在这么短短几年时间就夭折的。你觉得把这一切几乎忘光了,其实它们只不过是暂时处于冬眠状态,就像北大荒冬天熊瞎子“蹲仓”一样。即使你以为它们死了,你把它们埋进坟墓,它们也会“炸尸”,也会化作魂灵跑出坟墓,像梁山伯与祝英台化成蝴蝶一样从坟墓里飞出来,骚扰一下你。
什么也没有忘,一切又像是沉船重新被拖上水面,一下子清晰起来。你不可能忘掉一切!你和人家过了一年夫妻生活,你把你的身体融入人家的身体,你像耕地一样耕遍了人家的每一条垅沟,最后,还是人家送你到的机场,送你上的归国飞机……你怎么可以忘呢?她不是妓女,仅仅给你性的满足,她给过你温情,给过你照料,给过你一个家庭主妇的悉心爱抚。她让你在澳洲那一半的日子有了安定的感觉、家的感觉、亲人的感觉,她让你那光知道拼命挣钱的呆板生活里有了安慰,有了调剂,有了阳光,而不再那么灰暗、杂乱、喧嚣……
秦弦一下子又走到他的面前,可触可摸,一伸手就可以抓到。她是回北京来了?还是依然在澳洲?学业结束了,她在干什么?肯定是结婚了,要不怎么会有孩子?和谁?这人什么德性?个头儿赶得上我这样:1米82吗?是谁都行,千万别是个大老外!大老外也有好人,但毕竟是大老外。日子呢?过得怎么样?好?坏?不好不坏也好也坏?……
这些念想,在李根刚回到北京的时候,不是没有偶然之间倏忽一闪过。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楚,浮雕一般突兀在眼前。莫非时间间隔一长,突然发了酵一样膨胀起来?
他说不清,一时半会儿,他还总结不出来诸如以前他总结出来的“拦车心理学”、“一本书主义”的理论来。他只是知道,秦弦在自己的心中并未彻底遗忘。她不是河中的一片叶一粒沙,而是一块石头,没有被水冲动、流走。
莫非这就是感情?还是真的家花不如野花香?或者是自己突然吃在碗里又望着锅里?
他感到自己远不如在澳洲那样拿得起、放得下了。回到北京,好像什么都变得重了起来,都让他犯起思量。他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以致开车总是走神,而和老婆那种平稳、默契又有规律的夫妻性生活,也发生了振荡。在和老婆干的时候,他也常走神,止不住想秦弦。这可真是怪了,刚刚从澳洲回来时,他离开秦弦不久,按说应该眼前更常出现秦弦的影子才对。偏偏那时很少出现这样的情况。或许是那时光觉得对不住老婆两年多的旱灾干熬?便一门心思只想弥补一下老婆?而现在,和老婆的日子过得平稳得像使惯的这辆旧车了,歉疚感、新鲜感、欠别重逢的兴奋感,便渐渐磨钝成一块搓脚石了?
谁知道,反正和老婆性生活的时候,他止不住想起秦弦,而且拿她和老婆进行比较。这对于一个男人是最可怕的事,性的生活虽还是专注于一人,爱的分流,实际是将一份爱稀释为两分了。
他特别想到那年中秋节前秦弦从北京匆匆赶回澳洲的那次疯狂的快感,他觉得可能一辈子再不会出现了。
老婆肯定发现了他在关键的走神。夫妻间的性生活,往往是一块试金石,稍徽细小的感觉,有悖于往常习惯的哪怕失之丝毫的动作差别,都会引起老婆的察觉。但是,老婆并不说他,依着他的性子来,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只要他高兴,只要他舒服。明明知道他肯定有心事,却从来不问。这让他感到安慰,又感到自己这么胡思乱想,这么走神,实在对不起老婆。他便对老婆更好,一次走神,下次再找补回来,无奈,他像沙滩上垒沙丘,一次次垒加上的沙子,一次次滑落下来。
他骂自己:莫非真的不可救药了?他命令自己:忘掉那个秦弦!那个根本不属于你的,你没有必要背上的包袱,自己压着自己。
他以为时间一长也就忘了,可是,他又没法忘。他自己一直到最后也糊里糊涂,为什么那不是像别人一样,不过系的是一个漂亮浪漫的蝴蝶结?而偏偏是一个死结?他拼命想解开它?却偏偏越解越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