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下雪天的上午,李根本不想出车了,雪下得挺密实,纷纷扬扬把天地搅得一片白茫茫的。道又滑,又看不清楚,犯不上为挣那俩钱去玩命,万一出了事,甭管是车是人,都值不得的。
要不是一个朋友要到北京,他可真不愿意在这个倒霉天气里发动车。
从北京站回来,要搭车的有好几位,都是不顺路,他问了一声,车连停都没停,准备直接打道回府。这鬼天气,最好是赶紧回家,烫上一壶酒,烧起火锅,一吃一喝,才美滋滋!他看不大起那些为挣钱这么个大雪天还在奔命的“面的”司机,车被雪弄得脏兮兮不说,司机个个冻得跟三孙子似的,只能抱着大玻璃热水缸子暖手。这“面的”赶不上小轿车有个空调,何必遭这份罪。
他把车开得慢慢悠悠,所有的“面的”,包括那些小轿车,没有一辆赶得上他的车这么悠闲。
车刚刚走出崇文门拐弯的时候,前面便道下面有个人扬着一条红纱巾在招手拦车。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开了过去。这一瞬间,他的脑子里立刻闪出当年老婆在北大荒挥舞红纱巾拦车、前几年秦弦在澳大利亚挥舞红纱巾拦车一样……人生中难忘的事没几件,便刻在脑子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有个导火索就能立刻引爆。
大雪纷飞中,红纱巾确实很醒目。命中注定,他和红纱巾有不解之缘吗?他停下车。
活该碰上了红纱巾,他不能不停车。不过,他想,如果不太绕道,他便搭上。
拦车的是个女人,抱着一个小孩。两个人都团团穿戴得严严实实。头发、眉毛上全是一层白雪,身上身下都是雪,简直成了雪人。
她说去儿童医院。
南辕北辙呀!他刚想拒绝,那女人没等他说出口,先发了话:
“我付你外汇!帮帮忙,孩子发烧发得厉害!我拦了好几辆车都不停……”
驾不住女人一再央求,也看在孩子的面子上,他替女人拉开了车门。
从反光镜中,他看出那孩子是个女孩,也就两岁多的样子。一双大眼睛真漂亮,一眨一眨地望着她的妈妈,简直是洋娃娃玩具里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上霜化掉了,湿漉漉的颤动着,像是蝴蝶翅膀上茸茸的毛毛。
他想起自己的女儿丽亚,想起丽亚的那双眼睛。尽管老婆依然信心不减,虔诚求香一样定期抱女儿找那位大夫检查医治,女儿的眼睛似乎好转不明显。看来,真是人的命天注定,让他挣来了钱,也让他损失了女儿的眼睛,好事、坏事均摊着,谁也难把月亮、太阳一把都揽在怀里,让它们同时为你照耀出万丈光芒。
唉!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不再看那双明亮的大眼睛,一踩油门,把车速稍稍加快,飘飘洒洒的大片大片雪花,扑打在车窗玻璃上,像一群穿着白衣白裙的小姑娘跳着芭蕾。
车到儿童医院门口,那女人真的拿出一张十元的美元票子递给李根。李根怎么好意思趁人之危要这钱呢!他并不缺这十美元,他不像那些见钱眼开狠命宰人的“面的”司机,他见过美元,正经花过美元!他谢绝了,只要十元人民币。
那女人挺感动,又掏出十元人民币的票子两张递给他:“大下雪天的,师傅辛苦了!”
他固执地收下一张票子,把另一张又递还给她。“谢谢!”那女人说罢,抱着孩子向儿童医院门口走去。
就在这时候,李根黑洞洞的脑子里忽然一亮,几乎快要奄奄一息的记忆重新复活了过来。他怎么觉得刚才这个女人长得有点儿像秦弦。他想叫住她!又觉得可能吗?她不在澳洲,跑回北京了吗?北京有她的父母呀,她怎么就不可以跑回北京呢?
就在他这么稍稍犹豫的时候,那女人抱着孩子已经踏上医院的台阶。
李根有些沉不住气了,他不愿意失去这极有可能的机会,万一是秦弦,就这么失之交臂也太可惜了。他很命摇下车窗玻璃,冲着她的背影大叫了一嗓子:“秦弦!”
那一嗓子真亮。几乎听到的人都禁不住回过脑袋,大概以为他在发疯。唯她没有回头,只是稍稍停住了几乎不被人察觉的脚步,也就那么几秒钟的停留。
李根有些失望。也许,不是。是自己瞎琢磨。是那条红纱巾捣的鬼。他准备把车打个弯回家了,忽然怎么琢磨那女人像秦弦。要不为什么别人听见自己大喊大叫都回了头?偏偏她没回头?为什么她突然稍稍停住了脚步?
只是她不想见他罢了。她肯定在车上的时候就认出自己,她不动声色罢了。这念头一冒出来,他的心开了锅,脑子里像旋转不停的风车呼呼转了起来,停也停不下来。
他把车又停了下来,索性停好车,自己跳了下来,径直跑进医院。
算算,有好几年没见到素弦了。说老实话,他几乎忘了她。如果这时候真的见到了她,也是缘分,是这个世界真不大!他怎么可以明明见到她,偏偏让她从身旁溜掉呢?见不到没办法,天各一方,各奔前程;见到了,他不想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跟没见到一样,连句问候的话都没有。
他忽然想见见秦弦的念头强烈起来。
挂号处、急诊室、各科病室,他几乎跑遍了,却没有找见秦弦母女俩。
莫非自己真的认错了人?那个从自己车里下来的女人,刚刚走进医院没有几分钟,总该见得到吧?为什么也没有了呢?这更让李根相信自己的猜测并没有错。一定是秦弦,只不过是不愿意见我。
他极不甘心。楼上、楼下,转了好几圈,依然杳无踪影。难道她会抱着孩子插翅飞了吗?总不会给我演出一场大变活人的把戏吧?
他回到车里,决意在这门口等她,死等!你即使刚才藏在哪里不想见我,待会儿,你总得带孩子看完病出来吧?
他就在这里等她。像被逗急的蟋蟀,抖着须子,乍着翅儿,瞪大了眼睛,他不错眼珠地盯着医陆大门口,等着那条红纱巾飘出来。
等她又能做什么呢?回家?像在澳洲时一样,等她出来,一起驾着车回到他们曾经拥有过的短短一年时光的临时的家?
哦!别提什么澳洲了,这里是北京!北京又怎么啦?没有家又怎么了?能见上一面就好,就是缘分!就是对几乎快把人家忘了的一种补偿!
其实这时候李根脑子里纷乱如云,守株待兔一样在这儿傻呵呵等。等到中午了,他也不敢跑开吃饭,还在这儿等。一直等到天落黑了,雪停了,路灯亮了,也没见秦弦抱着女儿出来。
她哪儿去了?莫非变成一只鸟儿飞走了?儿童医院披戴着雪花,灯火通明,此刻晶莹剔透,真像一座重话中的宫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