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根的“面的”在北京开得挺火。他赶的时候不错,他开“面的”时候,街面上跑的“面的”还不十分多。等“面的”基本饱和,一溜黄颜色令人头疼起腻的时候,他的钱赚得差不多了。不到两年,他已经把本赚了回来。
女儿丽亚四岁了,长得越发水灵,个子尤其高,这一点像他,特让他满意。女的,一要好模样,一要高挑的好身材,女儿这两点都具备了,还不让他像对着公主一样高兴?
他这人知足常乐,绝不人心不足蛇吞象。有贤惠能干把家操持得利利索索的老婆,有漂漂亮亮人见人爱的女儿,还求什么呢?想想在国外,该看的也都看了,该干的也都干了,该挣的也都挣了,就连妓院,临回国时也铆足了劲,豁出得艾滋病的危险,也都去了,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他就这么想,便觉得这辈子也算够本。除了在北大荒插队那几年有点瞎耽误工夫之外,像他这么个人,一没靠山,二没家产,平平常常一个人,在北京城还不是二分钱一包爆米花大把大把随便抓?有多少人能赶上自己的呢,起码一条,两万美元还剩下一万四在银行里存着呢?有多少人能赶上?
于是,李根不玩命地开车。他把那辆“面的”修理保养得好好的,慢悠悠开,不像那些新出炉面包的“面的”司机,使劲使车,拼命载客,累得跟头驴一样,每天中午饭都顾不上吃,净买点子盒饭快餐就手。他不,他只干半天。中午回家,吃点热乎的。一般老婆下午班还没走,在家专门侍候着;老婆上午班还没回来,也会替他把饭菜准备好,放在冰箱里,他回来一热就行。就着热菜、凉菜,喝上二两小酒,然后躺在床上美美睡上一个午觉。一直睡到四点钟,开始到幼儿园去接女儿。这一天就算拿下来了!
他什么也不去多想。国家的事,有主席操心着;家里的事,有老婆操心着。孩子的事,姥姥操的心比他还多,逢上家里他或者老婆有事,都是姥姥去幼儿园接女儿,星期天更是全托姥姥家了。他还去多想着那么多闲事干什么?只要没有地震,没有原子弹爆炸,他的日子就这么安安稳稳地过着。
过去的一切,澳洲的一切,都像风吹走的春末的柳絮一样,在他的脑子里只留下一片模糊的影子。他注重现实,不实际的一切,让那些电视里去演,他不再动那份脑子。他也不相信电视里演的那些玩艺儿。
出外开车赚钱,别违反交通规则,那帮警察罚钱狠着呢。回家一抱老婆,二亲女儿,再就是喝二口酒。日子过得简单,却也充实;平平淡淡,却也有滋有味。
老婆待他一直不错,有求必应,不管是夫妻生活,还是家庭琐事。老婆贤惠,勤快,把家料理得头头是道,把他料理得舒舒服服,他的性欲旺,赶上两口猫尿一作劲,抓起老婆没轻没重,老婆从来也不埋怨他,第二天照样给他备酒备菜。
女儿更可爱,小提琴拉得倍儿溜索,他听不懂拉的都是什么曲子,听着好听,像那么回事。只是他不懂音乐,看那些五线谱像看满池塘蝌蚪。老婆懂,上中学时就爱唱歌,农村插队又参加过宣传队,一副金嗓子还盖过一大片人呢。现在高兴时还会情不自禁地吼上两嗓子,不过没机会上台了,要不不会比毛阿敏、韦唯之流差哪儿去。送女儿去练琴,便自然而然成了老婆的活儿。老婆也乐意去,似乎一听见那琴声,就又一脚走回自己青春的岁月。
李根对老婆说过多次,别怕花钱,一定送女儿到最好的地方学琴。对女儿,他舍得破费钱!挣钱干嘛?还不是为了女儿?自己和老婆该上学的时候,跑到北大荒去修地球,他就想让女儿能多上点儿学,最好是上大学,别像自己。
只有在这时候,他的脑子里会倏忽一闪,闪过秦弦的影子。他希望自己的女儿也能像秦弦一样上大学,到外国去留学。
不过,也就那么一闪,秦弦现在在哪儿都弄不清呢。即便秦弦再好,也是镜中花,雾中月,一场梦而已。现在,说不定和谁又组织起一个临时家庭呢。有时候,他这么一想,秦弦也就滑落在熙熙攘攘的北京车水马龙中了。
只有老婆和女儿在面前,实打实,看得见摸得着,谈不上地久天长,起码还有小半辈子厮守在一块儿。即便是一本已经翻旧了翻得皱巴巴折了书页损了封面的旧书,毕竟这本旧书是放在自家的书柜里,什么时候想翻看,什么时候可以取下来翻看。而不是一本天书,虽然很美,很诱人,却端放在缥缥缈缈的云间,可望而不可即。
像当年他总结出来的“拦车心理学”一样,他总结出的这一套生活哲学,足够自己受用了。他对老婆说:这叫生活中的“一本书主义”,叫做宁要旧书,不要天书!老婆听听咯咯地笑,赞不绝口。自然,他愈发得意。
唯一让他觉得美中不足的是,女儿的眼睛有些毛病,刮风下雨时总流泪,尤其看不得阳光。一双挺漂亮的大眼睛,总是眯成一条缝,长长的睫毛一眨一动的,让他心里别扭。他在噢洲那两年,老婆带着女儿跑了好多家医院,大夫说没什么大毛病,却怎么治也治不好。其中有一位有名的眼科大夫问过老婆:“你临产前是不是和丈夫有过性生活?”老婆红着脸愣是不认账。他回国后听老婆这么一说,心里骂自己:都怪自己临出国之前没出息,非干那一炮干嘛呀?肯定是精液模糊了孩子的眼睛了!老婆却劝他:别瞎想!人家大夫也就是那么随便一问,孩子眼睛的毛病怎么会是因为那事呢?
不过,无论老婆怎么劝,他始终觉得女儿的眼睛肯定和自己有关,便开着车拉上女儿,又不知跑了多少家医院,甚至跑了好多处私人诊所。这几乎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一天,老婆回家,挺高兴地对他说:找到一位好大夫,同事好心介绍的,相传三代世家专门治眼睛的。第二天一清早,他开着车送娘俩赶到医院门口。一家三口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一锤子买卖上了!老婆让他忙去,这时候上班的人多,公共汽车拥挤不堪,正是“面的”赚钱的好时候,别耽误了。孩子她一人弄得了。
他不放心。这时候,女儿的眼睛比挣钱重要。他显出男人的胸怀来,觉得老婆实在有点小家子气,一把从老婆怀中抱过女儿,大步流星向医院门口走去,走进医院大门,他对老婆说:“给孩子医病,别舍不得多花钱,待会儿我加紧多跑两趟,什么都有了!”然后又不放心地问:“给人家大夫上的红包够吗?不够呆会儿一定补上,别抠门儿!”
老婆冲他扬扬手中的挎包:“放心吧,早放在这里,该给的早送到人家家里去了!像你这么傻,还拿到医院里大庭广众下送呀?”
他笑笑。老婆想得比他周到。“那就好!原来说手到病除,现在可都得有点票子,钱到才能病除!”
他们带着孩子来到大夫面前。是个大约快五十的挺慈眉善目的男大夫。大夫十分客气地请他和老婆坐下,然后仔细地给女儿进行各种观察,一个小孔镜冲着女儿的眼睛来回看。李根心里想:看来老婆没白给人家红包,看得就是仔细。
足足折腾了两小时。大夫洗洗手,笑眯眯地对他和老婆说:
“没什么大毛病!这样的小毛病,我见识过,等该子长大了,眼睛自然就好起来了!”见他和老婆半信半疑,又进一步耐心解释起来:
“现在孩子还太小,眼睛里各种零件没有发育完全,因此出现迎风流泪,怕见阳光,或者散光焦点不准等毛病,这大部分是屈光不均匀造成的,以后孩子慢慢长大了,眼睛里的晶状体,角膜和各种眼肌体发育完全、发育正常,孩子小时候的毛病就自然可以调剂好的。你们放心吧!”他摸摸孩子的头,“这么可爱的孩子,怎么会长不出一双漂亮的眼睛呢!”
这番话说得他和老婆的心像熨贴过一样平坦、舒服。即使还是有些半信半疑,总是听到了希望,是和以往看过的大夫完全不一样的希望。他们千恩万谢地告别了大夫。
临出诊室门时,大夫又特地嘱咐:“定期到我这里来检查,千万别给孩子瞎搽药,咳嗽没治好,回头再喘了,可就麻烦了!”
虽是定期去大夫那里检查,女儿的眼睛却一直未见好转,去了好多次,大夫都是看得格外仔细,态度也格外和蔼,就是不见女儿眼睛有多明显的起色。他不大愿意去了,心想现在的大夫骗人的江湖郎中太多。
老婆却说:“我看这位大夫还不错,比以前的大夫给咱丽亚看得都仔细,而且好几次我到他家送礼,他都不要,心眼儿挺好的!现在,这样的大夫不多!”
好心眼儿,还得有好手艺,才算是一个好大夫!是好心眼儿,并不能把女儿的眼睛治好呀!不过,老婆还是愿意找这个大夫去试试,他不愿意打击老婆的积极性,去就让她去吧。
去了不知多少次,女儿的眼睛并没有什么进展。老婆却认为好了许多。他说这是你的心理作用!老婆硬说不是,的确是好了些了!在家的墙贴上一张视力表,让女儿天天看表成了日常功课。可惜,女儿看视力表总停留在一个格上。老婆却说视力没提高,可见光不那么受刺激了。李根却一个劲儿地摇头,他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
但是,他同老婆的心是一样的,并不死心。他想好了,如果能把孩子的眼病立马治好,他豁出去了,恨不得拿出那好不容易积攒下的所有美金,甚至还可以把那辆“面的”也卖了!
这时候,他就骂自己,后悔当初说死说话非要到澳大利亚干嘛?如果不去,何必着急非要临行之前干上那倒霉的一炮?挣多少钱,也挣不回女儿一双眼睛呀!
他常常抱着女儿,看女儿那双眼睛。
开车时,如果有大人带上个小姑娘搭他的车,他也会情不自禁地冲人家的小姑娘犯一会子愣,望望人家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