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彩屏一九七七年考入医学院,是粉碎“四人帮”恢复了高考制度后的第一批大学生。一九八一年底毕业以后,她就来到了这所医院。毕业实习时,她便在这所医院里。她以自己精湛的技术,出色的工作和为人善良,自然,她的漂亮,好人缘,也应该包括在内,赢得了医院上上下下的好评。医院特地把她要到这里来,当了产科独挡一面的大夫。
没有想到,命运让林昕和她在这里重逢。
考大学的那一年,她和吴天亮已经结婚,而且有了一个三岁的男孩子。他们从北大荒刚刚回到北京,连间房子都没有,只是在吴天亮父母的檐下临时搭了个抗震用的简易小棚,暂且安下了窝。考大学,见真本事的消息来了。
那一天,孩子睡着了,躺在被窝里,她对吴天亮说:
“天亮,我想考试。”
吴天亮笑笑,望望她:“怎么?也做起大学的梦来了?现在文凭吃香了呢。”
“天亮,别笑话我!”
“干吗笑话你呢?我还敢笑话你吗?考上大学就是正儿八经的大学生,比工农兵学员的牌子还硬!我还真有点儿怕你也像林昕那小子一样,把我这个干臭苦力的一脚给蹬了呢!”
“天亮!我还没准能考上呢。你瞎扯什么呀!”
“干吗瞎扯呀!真格的嘛,我先给你打点儿预防针……”
叶彩屏一头扎在吴天亮的怀中,紧紧地搂住了他。她怎么会失去他呢?他是个难得的好人。那一年,看到林昕和胡琳假戏真做,真戏假唱,叶彩屏气愤地回到北大荒,她不知哭了多少次鼻子。那时候,吴天亮跑来安慰她,她正在她的医务站里拼命地撕着林昕写的那些诗,撕自己夹诗的那个日记本。
“干吗要撕呀?诗是好的!”他捡起那些诗,对她说。
“都是坏的,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别这么说,我就是个好人嘛!”
叶彩屏瞪了他一眼。
第二天,黄昏的时候,晚霞像一天云锦。叶彩屏独自一个人默默地走到队部后面,那里有一条清幽幽的七星河。深深的河水,像一片翡翠般的镜子,映照着她憔悴的面容。
在这面镜子里,忽然又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在她身后悄悄地跟着她。
是吴天亮。
“你干吗要跟着我?”
“我……怕你想不开……”
“我干吗要想不开……”
她扭身跑走了。
吴天亮在后面追上了她,用钳子般有力的大手,一把抓住她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说道:“彩屏,我一直爱着你,那时候,你发疯似的爱着林昕,现在,既然林昕不再爱你了,我希望我们……”
但是,叶彩屏拒绝了他的爱。想让她把自己一生中最钟情的初恋忘掉,然后转移,对于她不是那么容易的。
一直到一年以后,林昕大学毕业,和胡琳结婚的消息传到叶彩屏的耳朵里,她才彻底断了自己的念头,残存的灰烬随风飘散了,她答应了吴天亮的要求。
“你知道我和林听的一切吗?”她把吴天亮叫到身旁。
“知道。”
“我和他已经……”
“知道。”
“不止一次。”
“知道。”
吴天亮只是干脆而简洁地回答这两个字。
“你不后悔?”
吴天亮久久没有讲话。然后,伸开双臂,把叶彩屏揽在自己宽阔的胸膛。
他们是在北大荒结婚的。正是麦收时节,连天翻涌的麦浪一直滚到遥远天边的地平线上。那是北大荒壮观的景色。场院上,金色的麦粒又摊开了,一片金光。三级跳板又高高竖起来,粮囤的高度在一圈圈增高。一个个扛着麻袋入囤的年轻人又走在颤悠悠的跳板上。夜晚,欢乐的人群散去。从窗口望去,场院静悄悄的,跳板和粮囤像沉睡中的巨人。弯月初升,宛若一柄硕大无比的镰刀,在迎接着翻滚的麦浪……
这一切,都使叶彩屏触景伤情,结婚的宴席散去,小茅草屋安静了下来,叶彩屏默默地流下了眼泪。
吴天亮扶着她的肩头,轻轻地对她说:“我知道,你还有些想他……”
叶彩屏一下子呜呜哭出声:“不!我是想我对不起你!”
“快别瞎说了!谁对不起谁呀?他对不起你,你对不起我,谁又对得起我们呀?……”
他们紧紧地依偎在一起。她有这么一个好丈夫,她感到骄傲。仿佛她走了漫长的路程,而且又迷了路,找不到方向,可是,偏偏在这个时候,有一个人在这里,而且是专门等着她一样,一直等了她整整六年!
如今,叶彩屏又紧紧依偎在吴天亮的怀中。
“要不,我就甭考了。孩子小,而且,即使考上了,又不带工资,咱们的日子也难过……”
吴天亮一把扶正她的肩头,眼睛亮亮的,说道:“干吗不考?要考!孩子小,还有他爹嘛!钱紧,我去挣!”
叶彩屏笑了:“考!”
“考!”
“你说我行?”
“行!”
“我的功课还补得起来?”
“怎么补不起来?你在北大荒当了十年卫生员和农场医院的大夫,这就是你的本钱!”
她考了。考试的头一天,吴天亮抱着孩子,一直把她送到考场外的大门口,
她真地考上了。四年大学的紧张生活,天亮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钱也紧紧巴巴的,那日子可真不好过。他竟然能够下了那么大的决心,把酒给戒了。烟一时戒不了,就卷起了从北大荒带来的关东烟来了。四年过去,她大学毕业了,孩子上小学一年级了。头一个月从医院里领来五十六元的工资,她没有回家,先跑到商店,先买下两瓶“华灯大曲”,但是,她又把酒换成两瓶瓷瓶,系着红绸子的“燕岭春”。四年了,破戒了,她给丈夫斟满一杯酒,又给自己倒满一杯。两个人一饮而尽……
不管别人眼中怎么看,她是一个大学生,丈夫还只是房管所的一个水暖工,似乎不大般配。可是,在彩屏的眼中,丈夫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他的话对于她就是圣旨,在他们的家庭中,绝不会像有的家庭,男性雌化,丈夫统统成了“妻管炎”。不!丈夫是个真正的男子汉。是她坚强的支柱,是她的一棵大树,把匝地绿荫给予了她。她只是依偎在他枝头的一只小鸟,无论飞得多远,多高,另一头是由丈夫抻着线。
今天,在抢救大出血的胡琳的时候,她已经认出了她,知道了她就是林昕的妻子。而且,知道林昕正坐在产房外等候着。当然,在这最初的瞬间,她的心里翻卷着往昔的波浪,但是,这只是很短的时间,昙花一现,便过去了。抢救病人,是不容许大夫有丝毫偏差、走神的。用不着丈夫走进来,慷慨激昂地提醒她那是两条生命,那样大喊大叫。她不是孩子,也不是在北大荒时的年轻人,今年,她也已经三十四岁。她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的。这是一个医生的职责。她再怎么样,也不会拿生命去报复以往,拿一个医生的良知去填充过去的创伤。不过,说实在的,她的手还是颤抖了。她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手仍然在微微地抖动,以致旁边的大夫看了出来,便说道:“叶大夫,不舒服吗?我来吧!”她摇摇头,坚持自己来。大夫怕出现万一,一边叫护士找产妇家属签字,一边紧紧跟在她的身旁。
现在,当叶彩屏见到了十一年没有相见的林昕,她的心反而倒更为平静了。过去的一切永远不会过去,淡忘得无影无踪。但过去的事情毕竟是过去了,那是翻过一页的书。重新翻翻它,也许是有意义的,也是有趣的。那必须要等有了闲暇时间。现在不行,叶彩屏全身心地投进她的抢救工作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