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远在天边

快近中午的阳光,暖洋洋地照进窗里来,医院走廊里浮动着一片明朗而温暖的气氛。旁边的那个年轻小伙子早已经走了,去看他老婆和他的“千金”了。长椅上,只剩下林昕和吴天亮。

以往的一切,该如何对吴天亮讲呢?也不知吴天亮知道不知道?如果他知道自己的一切,该会怎么讲呢?眼前吴天亮这个汉子还不一个响亮的耳光抽上来呀?可是,吴天亮恐怕又不可能不知道。即使知道得不那么详细,总会耳闻一些影子。叶彩屏那一年从北京回到北大荒,总不会那么守口如瓶吧?是呵!叶彩屏现在又在哪里呢?也许,吴天亮知道她的去向。可是,他也只字不提叶彩屏。仿佛他在有意回避,像走近一株挂满熟透果子的树旁,不敢轻易动一动那树枝,只要一动,那果子便会掉下来,摔烂在地上。难道,命运让吴天亮和他林昕在这医院里重逢,就是要制造这么一出让他自我谴责的哑剧吗?

林昕真希望吴天亮提提那过去的一切,哪怕当面骂他几句也好,可是,吴天亮没有……

往事,包括过去一去不返的爱情和友情,早已经统统甩在北大荒——他们称之为天边的地方了。怎么?现在,突然之间,这一切又像飞散的鸟,统统从天边那片缥缈的云彩里飞了回来,直戳戳地立在眼前了吗?吴天亮不提,林昕却回避不了。这正如太阳的光,无论有云彩,还是没有云彩,都是回避不了的。他的心里翻腾着,往事像毒蛇咬着他的心。

也许,怨那三年的大学。如果不上,也没有这些事情了。可是,他也许就和眼前的吴天亮一样,成了个水暖工。怨上学干吗?那么,该怨什么?他解释不清。如果能解释清,他也就不会这样了。俗话讲得好:早知道尿炕,就睡筛子了。早知道?谁能又未卜先知呢?人的心有时大得如蛇吞象,有时又小得像米粒。早知道,他就不会等到今天这么晚坐在这里等候妻子临产了。即便是等候,那扇白门后面躺在产床上的妻子也应该是叶彩屏,而不是别人。

然而,过去一直到今天发生的一切,是无法更改的。时间,真像是位高明而又严酷的雕塑师,把人和世界雕塑得如此逼真而又无法遮掩。

不过,对于这十几年的一切,吴天亮似乎都不感兴趣。他一句也没有问,一句也没有提。只是一支接一支抽着烟,和林昕闲扯着道听途说来的马路新闻,问问现在彩电好买不好买,明年会不会涨价?听说日本一百九十八集的电视连续剧《阿信》,中国翻译了,什么时候能上演?……仿佛林昕是电视台专门设在医院里的一个咨询站。

他们就这样聊着,一直到窗口那帮修暖气的工人在喊:“嘿!大吴,聊得差不离不多了吧?该搭把手,干活了吧!”

他不起身,只是笑着骂他们:“你们他妈的催命怎么着?碰见位十几年没见的老朋友,不许多聊聊?”

工人们指着那扇产房的白门,也骂着回敬他:“聊吧!聊吧!等会儿你他妈再进去找你老婆接着聊!”

他们都乐了,吴天亮也乐了。林昕听不出所以然来。

忽然,吴天亮问林昕:“你小子现在混得不错,老婆还是那位吗?”

这话是什么意思?那位?哪位呢?这模棱两可的话,包含着什么样的潜台词?

吴天亮眨巴眨巴诡黠的眼睛,望着林昕,不再讲话。一时,两个人都沉默起来。听这口气,吴天亮知道了林昕以往的一切。下面,该是吴天亮数落林昕,责骂林昕了。忘恩负义、势利小人、往上爬、不择手段……林昕做好了思想准备。他从吴天亮的话音和眼神都看出了这一点,云彩飘过来了,雨还不下吗?

可是,云彩又飘走了。吴天亮没有讲下去,他揿灭烟头,往旁边痰盂里一扔,然后站起身来,冲林昕笑笑,说道:“有空儿到我家聊聊!咱们一边喝酒一边聊,那才带劲!不知道我家吧?对,你不知道。我新的家,喏,我告诉你地址,很好记……”

接着,他讲了个地址,很简单。可是,林昕脑子里乱糟糟的,他心不在焉,根本没有记清。

“我先干活去了。暖气不暖,那帮新生下来的小生命头一遭来到这个世界上,可要骂……”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那扇产房的白门“咣啷”一声推开了。那位白蝴蝶般的护士急匆匆地跑出来,一脸惊恐的样子叫道:“哪一位是胡琳的家属?”

林昕立刻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我,我就是。”

吴天亮也被护士的样子惊住了。他睁大一双眼睛,望着护士,问道:“小金子,出了什么事?”

护士叫道:“胡琳产前大出血,大夫叫家属立刻来一趟!”

林昕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蒙了。胡琳进产房的时间最长,他一直担心别出什么事,终于还是出事了。结婚十年,要说什么都如愿以偿,包括工作,和比工作更难弄的房子。去年,和电视台同志一起,还陪同中央领导一起出访过西欧,开过一次洋荤。唯独不如意的是没有孩子,不知看过多少家中医、西医、中西医结合,吃过多少祖传偏方……好不容易,终于有了,孩子快要落生了,偏偏又要出事……

吴天亮拍拍林昕的肩膀:“你别着急,别着急!”

护士催林昕:“你快进去一趟,你爱人,现在正在抢救之中。大夫要你签个字,看是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林昕一听,腿都软了。

吴天亮问,“那么严重?”

护士点点头,望着吴天亮,不明白他和林昕是个什么关系,这么关心?

林昕更不知所以。他的脚下一下子变得轻飘飘的,没有一点儿力气,跟着护士往里面走。在这突然而来的灾难面前,他软弱得简直不如一个女人。

吴天亮生怕他摔倒,一直在旁边扶着他,安慰着他:“你不要着急,我老婆就是这里面的产科大夫,她正值班,进去找她,她会帮助你的!”

林昕听到这话,空落落的心才有了一些着落。他握握吴天亮的大手,不知如何感谢才好,真是衣服新的好,朋友老的好。没有想到,在这里,又一次关键时刻,吴天亮第二次帮助了他!

“我陪你进去,这里面的人,我都熟!你不要着急!”吴天亮还在安慰着他。

那帮修暖气的工人也都围了上来,纷纷问道:“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你们先忙去吧!我陪我们这位老朋友进去一趟,找我老婆帮帮忙!”

“用得着我们哥几个的,招呼一声!”

都是仗义的工人,林昕向他们投来友好的目光。

吴天亮陪着林昕走进去,这是个里外套间。里面是产房,一个神秘的世界,无数新的生命将在那里诞生。外面是诊室,坐着几位候诊的产妇。护士从里面把一位女大夫找了出来,指着林昕说:“这位就是胡琳的家属。”

女大夫戴着一副乳胶手套和一个大白口罩,几乎一张脸都罩住了,只露出一双大眼睛,望望林昕,又望望吴天亮。她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没有说出口。

“大夫!救救大人和孩子吧!”林昕苦苦哀求着。十年相处,他的一切,都和胡琳粘在一起。而且,无论怎么说,他和胡琳有着感情。况且,更重要的是孩子,一个无辜的小生命,等了整整十年的小生命呀!

大夫递给林昕一张医疗诊断单,用一种平静的语气说:“先签个字吧,我们会尽最大努力的。不过,产妇大出血,危在旦夕,要做好最坏的思想准备!”

林昕接过纸,面色惨白,像手中这张白纸。他的手止不住哆嗦起来,纸在手中窣窣地响。吴天亮急了,一把夺过那张纸,唰唰几下,撕个粉碎,冲着女大夫叫道:“你不能这样!那是两条生命,你一定把他们救活!”

满屋里的人都愣住了。

女大夫用一种责备的目光望着吴天亮,然后依然用一种平静的口吻对吴天亮说:“我是大夫,我比你更懂得生命的重要性。这是医院的手续!”

一位刚开始给胡琳做过检查的男大夫走过来,对吴天亮说:“天亮,你不要在这儿影响叶大夫工作。叶大夫和我们都会尽力的。”

吴天亮不说话了。

女大夫重新把一张诊断单填好,交给林昕:“签字吧!”然后,又转身对吴天亮说:“天亮,这时候,我比你还要着急!你快先陪林昕出去吧!你们在这儿,弄得我的心都乱了!”

她知道我的名字?我还没有签字呢。林昕望了一眼女大夫。她是谁?

女大夫的眼眼湿润了。她大口喘着粗气,白大褂里面丰满的胸膛一起一伏,像在拉着风箱。她摘下口罩,深深地呼了几口气,然后迅速地用手抹了一下眼睛。林昕一下子像被雷击中一样。

原来她竟是叶彩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