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远在天边

往事如烟。当年,那火车的一声长笛,斩断了林昕与北大荒的一切关系。站在拖拉机链轨上向他挥手的吴天亮,是在他记忆中保留下来的最后形象。自从上学以后,除了开始给吴天亮写过几封信,他竟再没有见到过吴天亮。他真没有想到,今天吴天亮是以这种姿态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他为自己这十几年那么容易淡忘的薄情感到内疚。为什么就没有想到看望看望吴天亮?哪怕打听一下他的消息也好呀!没有。他忘了。他忘记了当年在北大荒流着眼泪的誓言,忘记了当年吞进的溶有泪水的辣嗓子眼儿的烈酒……

现在,面对着一身油工作服的吴天亮,他真怕吴天亮还会像以前一样愣头,不管不顾,毫不留情地问起这些让他难堪的往事。

可是,吴天亮没有问。似乎,吴天亮也全忘记了似的。时间像水,即使往事如糖一样甜蜜,如石一样结实,也统统能融化掉,冲跑掉,看不见一点儿影子,随着时间流逝而流逝了。

他们坐在椅子上亲热地聊起许多不相干的别的事:什么电视剧《血疑》盖了帽儿,大岛茂来北京啦,什么美国体操名星雷顿,她的教练卡罗列是罗马尼亚叛逃到美国的、原来科马内奇的教练啦,什么新排的电视连续剧《红楼梦》中扮演贾宝玉的演员找到谁啦……这一切,吴天亮谈起来显得格外轻松。见到林昕,仿佛就是要特地问一问这有关电视的一切。他不住地问:“眼前是电视时代了。你在电视台,内部消息知道多,不像我这三级工,虽说从北大荒回来了,好像还像在那天边一样,什么都摸不清。说实在的,还赶不上现在的小年轻呢……”越是这样胡说一通地说,越发让林昕的心里不是滋味儿。虽然,他很希望他们就这样东扯葫芦西扯瓢,漫无边际地扯下去,然后握握手,分手,就如一般常人偶尔相逢一样。可是,他又真怕这谈话如溪水碰到不知在哪儿埋藏着一块石头子儿上,忽然来一个回旋转弯,问起他别的事来。轻松掩盖下的窘迫,该让他如何对付呢?

往事,是忘却不了的。即使有时候忘掉了,那不过是一种假象,是处于一种冬眠状态,一旦苏醒过来,它便会像毒蛇一样咬噬着你的心!

林昕坐在吴天亮旁边,听着吴天亮亲热地神聊,心中却忐忑不安。

“呃!我说你是不是在这里等你老婆生孩子呀?”

当吴天亮燃起第三支烟时,忽然问着林昕。其实,这是明知故问。一个男人坐在产房外面,不是等老婆生孩子又干什么呢?

“是呀!”

回答这两个字,林昕的心里更显得底气不足。他生怕吴天亮问起:“呃,你老婆是哪一位呀?”

幸好,没问。吴天亮只是问道:“怎么刚有孩子呀?你什么时候结的婚?”

“……十年前。”林昕迟疑一下,答道。

吴天亮呵呵笑起来:“嗬!结婚十年才要孩子,可真够模范的!”

林昕苦笑一下。模范?他真怕吴天亮再问下去:“结婚时怎么也不告诉我这老朋友一声呢?”

吴天亮依然在呵呵笑着,喷吐出来的烟雾笼罩着他的脸,看不清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问这些。仿佛他是有意在绕开这一片荆棘,而走在松软湿润的草坪上转。

林昕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拿起那份音乐小报,来回扇着吴天亮喷出的烟雾,舒伯特走在了这浓浓的烟雾中了。

唉!吴天亮不提,他却是忘不了呵……

叶彩屏呢?为什么吴天亮一句也不提叶彩屏呢?叶彩屏现在在哪里呢?

“天亮,给我支烟抽!”林昕对吴天亮说道。

“怎么,你也想抽一支?”吴天亮递给他一支烟。

浓浓的烟雾,弥漫在他们两人四周……

到广播学院上学不久,林昕便爱上了一位同学,或者说那位同学爱上了他。总之,爱是双方的,一方是磁石,一方必是铁屑。

是报到的头一天,林昕刚刚把名字签在学生报到的名册上,背后便传来一声轻轻略带惊讶的呼唤:“你就是林昕?”

他回过头来,看见一位姑娘,其实面容苍老,眼角过早出现了鱼尾纹,说她是两个孩子的妈妈,没有人不相信。林昕客气地点点头,便和她擦身而去。

那女的报完到,跑了几步,追上了林昕,问:“从北大荒来的?”

林昕点点头。

“我也是从北大荒来的。”

林昕禁不住望了一眼她,从北大荒出来的老乡真多。

“也是从北京去的?”

女的点点头,又说:“在农场的小报上,总看见你写的诗,就是没见过你的面!”

他们边说边来到报到处的门口,那女的指着一个挺重的行李说:“看在北大荒的份上,劳您大驾,帮我把它扛到三楼宿舍吧!”

林昕真不愿意扛这个重家伙。这使他想起在北大荒扛麻袋入囤。可是,碍于初次见面的面子,他还是帮忙了。扛到宿舍,他便转身要走,女的拦住了他:“喂,干吗这么急?”说着她匆匆打开行李,从里面掏出一个笔记本,“给你看样东西,你看里面都是什么?”

林昕打开本子一看,嗬!里面夹的全是在北大荒时发表在农场小报上的诗。竟然和叶彩屏一样,也都是从报上剪下来,整整齐齐夹在本里面。天下竟有如此的巧合。

“我是你的崇拜者呢!这下好了,以后可以好好请教请教你了!”

林昕禁不住打量了一下这个显得有些激动的女人。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就在这一瞬间,或者说就是这个和叶彩屏有一样的笔记本,竟使他像小孩坐上公园游乐场里的滑梯,一下子出溜下来。命运,有时就是这样奇特而不可捉摸。

不过,当时,林昕只是从这相似的本子和举动中,想起了远在天边的叶彩屏而已。那个曾经给过他温暖和虽然仅仅一夜温存的叶彩屏,却使他在一路长途颠簸中一直久久回味。他实在没有看上眼前这位貌不出众的崇拜者。

这一学期期末,叶彩屏实在挨不住北大荒那一个个长夜的孤寂,回到北京探亲,到学院来看望林昕。正巧,这位崇拜者在拿着她自己写的一首诗向林昕请教。林昕显出一副得意的神情对她介绍,“这是我的女朋友,叶彩屏,也是北大荒的。”然后又对叶彩屏说,“这是我的同学,胡琳,也是北大荒的。”

胡琳用一种挑剔的,又有几分嫉妒的眼光上下打量着叶彩屏。不过,她感到失意。而林昕却很得意。因为两位女性站在一起,相比较下,一丑一俊,太明显了。

放假了,同学们都回家了。宿舍里,只剩下了林昕一个人。白天,他陪着叶彩屏到大街上买东西,到公园去散步。晚上,便一起睡在了静悄悄的宿舍里,短暂的时刻,却是异常美妙,整个校园静悄悄的,窗口的白杨树叶子在夜风中飒飒细语,像是诉说着缠绵的情话。他们两个人挤在一张窄小的单人床上,常常激动得彻夜不眠。……

开学了,她又回北大荒了。他又上课了。紧张的学习,伴随着甜蜜的回忆。胡琳很少到林昕的宿舍里来请教写诗了。她曾经屡次投过她写的诗稿,几乎每天下课她都要往传达室跑,可是每次抱回来的都是她的退稿。不过,她依然在写。

第二学年快结束的时候,班上传出了明年毕业分配去向的问题,一下子掀起轩然大波。因为是工农兵学员,原则上是哪儿来的回哪儿去。不过,“原则上”这三个字,说明弹性还是有的。不过,是对有些人原则而已,对有些人就在原则以外罢了。林昕一想到自己在这里唐僧上西天取经一样苦苦熬了两年,再熬上一年,又要重新回到遥远的天边——北大荒去,真有些不寒而栗。他这时才感到关系着自己命运的重要性。分配!他还面临着毕业分配。而这分配,远不如入学那样令人雀跃了。

他想起了胡琳。真该死!他怎么忽略了她呢?她的父亲是电视台的副台长,这是他早就知道的呀。虽说,电视台的副台长有六七位之多,但总能管上用的。他再一细打听,嘿,果然是近水楼台,她捷足先登,已经留在北京,分到电视台了。为什么不可以通过她,让自己也留下呢?

试试!

林昕到胡琳宿舍里找到她,胡琳感到异常奇怪。

“你找我,有事?……”

“有点儿事。”

“什么事?”

什么事?怎么说呢?

“你有时间吗?我们到外面谈谈好吗?”

胡琳跟着他走出宿舍。他们沿着校园的甬道,一直走到大门口,又从大门口,顺着甬道,走到操场边。一群学生正在赛篮球,裁判的哨音伴随着激烈争夺的球砰砰砸篮筐的响声……

胡琳莫名其妙地等待着,不知道林昕找她到底有什么事。一个痴情女人的心理,恐怕就是心理学家也很难揣测。她明明知道林昕有女朋友,却又在等待着奇迹发生,使她所钟情的男人回到她那里去。

林昕在翻过来调过去思索着。虽然,在找胡琳之前,他便想好了话题,想开诚布公地谈谈。可是,现在,他推翻了。他在想,到底对胡琳讲些什么对于她最富有魅力?

“胡琳,最近还写诗吗?”

呵!终于找到了一个话题,又是把诗请出来了。

胡琳望了他一眼,实在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想看看你的诗。”

胡琳又望了他一眼:“你找我就是这事?”

林昕尴尬了。

胡琳转身要走,林昕一把拽住了她的衣袖,急不择言,脱口轻轻说道:“胡琳,你难道看不出来吗?我……”

胡琳瞪大了眼睛。

“我是爱你的呀!”这句话说得轻如耳语,可是,在胡琳的心中却引起强烈的轰鸣。两年来,她一直单相思,爱的就是这个林昕,而且,还可以说,早在北大荒时,读着他写的那一首首充满激情的诗篇,她就痴痴的在自己心底勾勒着林昕的模样了。一个痴心女子的感情就是这样执着,可爱而又可怜。因此,两年来,虽然也有人给她介绍过对象,却总没有成功。一是她心中自有她理想中的人物,二是她的模样和年龄也不那么吸引人。现在,听到林昕这轻轻的话语,犹如听到来自遥远天边的呼唤。她实在希望相信这是她梦寐以求的事实,她实在又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那么,你的那位……叶……”胡琳问道。

是呀,叶彩屏呢?她曾经把一个姑娘家所有的一切都给予了自己,应该把她摆在一个什么位置上呢?林昕迟疑了一下。可是,一想到毕业分配依然要回北大荒,他的心先被冻得抽搐了一下。先来个缓兵之计吧。他便对胡琳说:“你大概还不知道,自从第一次她见到了你,就和我闹开了,我们……最近吹了。”他简直自己都有些惊讶不已,怎么会编造出这样类似小说中的情节来?

胡琳的眼睛充满了泪水。一个痴情姑娘的心,哪怕仅仅一滴水,就能滋润过来。

操场中,篮球赛结束了。一方不知是哪个系的,大概胜利了,在叫号欢呼起来……

就这样,晚上,胡琳拿来自己的诗,请林昕帮助她修改。林昕认真地为她修改、抄好,又帮助她投寄出去。半个月后,居然有两首短诗在一家报纸的副刊上发表了。就在收到报纸的那天晚上,在寂静校园的角落里,胡琳深情地扑在林昕的怀中。这是林昕怀中搂抱的第二个女人。开始,他搂抱的姿态极其不自然,心在咚咚直跳,仿佛抱着的是一盆燃着的火。可是,慢慢的,习惯了。女人柔软的身体,尤其是在夜色朦胧之中,看不清对方的模样,恍惚之中,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拥抱着哪一个女人。

第二天,虽然,那时候发表作品还没有稿酬,但胡琳还是掏出了钱,亲自采购、下厨,把林昕请到家中,为他设宴招待。胡琳的父母也被女儿请出来作陪。

进展得顺利而神速……

诗、爱情和毕业分配……

一个模样不俊的姑娘,对爱情的要求有时候会比漂亮的姑娘更为强烈。迟开的花,开起来香味儿更浓。一天,是个周末的晚上,宿舍里的人回家的回家,看电影的看电影。本来,林昕和家里说好了要回去的。可是,胡琳要他在宿舍里等她,他等她。但什么事呢?没事。就是要一起坐坐,拥抱在一起。林昕在这方面不是幼雏,他从姑娘的眉眼神态之间,知道她的心思。

就在这时候,门敲响了。他们没有开门。以为人一会儿便会走。但是,人没有走,还在敲门。林昕只好把门打开了。他愣住了。

门外站着的是叶彩屏。

她突然出现在校园里。她是从北大荒出差,为农场医院买医疗器械的。她到林昕家,家里告诉她林昕在学校,她来了,没想到碰到这样一个场面。从林昕慌乱的眼神和胡琳几分得意的神色之中,敏感的叶彩屏像长着第六感官,已经洞悉了一切。而在这种时候,林昕又该怎么向叶彩屏解释,又怎么能解释得清呢?

胡琳却以一个嫉妒女人的心理,一点儿也不留情面的对林昕说:“阿林,这是怎么回事呢?你们不是吹了吗?她怎么又来找你呢?”

叶彩屏一下子听愣了。虽然,她刚才已经明白了这里的蹊跷。可是,听到胡琳以这种亲昵得有些腻人的口吻讲着这样的话,对她来讲不能不说是一个强刺激。这次出差回京,有些匆忙,没有来得及给林昕写信,但一路上对于这次阔别重逢,她是格外向往,也是格外激动的呀。虽然,他们还没有结婚,她一直是把自己和林昕当做了结过婚的夫妻一样看待的呀!万万没有想到迎接她的竟是这样的重逢场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叶彩屏问林昕。

“是呵,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胡琳毫不示弱,也在问林昕。

林昕的脑子里像闯进了一窝黄蜂,他突然大声发起脾气来,异常暴躁的对叶彩屏嚷道:“我们不是吹了,我早对你讲了吗?你怎么还来找我呢?”

叶彩屏没有想到林昕会这样对她讲话,又会讲出这样的话。她活像挨了一闷棍,泪水一下子涌出眼眶。她不明白这里面林昕演的究竟是什么戏。但她实在忍受不了这意外的打击,二话没说,她跑出宿舍,一直跑出学校的大门口。

第二天,林昕偷偷找到叶彩屏,向她解释:“这都是为了我的毕业分配,也为了你呀!你想想,难道我们一辈子就呆在北大荒这个鬼地方了吗?以后再有个孩子怎么办?……”

叶彩屏惊诧万分。难道一个人最纯真、最宝贵的爱情,竟也可以这样作为一种交易的手段吗?为了达到某一目的,爱情也可以粉墨登场,像换服装、换道具一样,用完了再换回来吗?她实在不明白林昕怎么会变成这样?如果两年大学上得竟会使一个人变成这样,那么宁可不来上学!

“我宁可一辈子呆在北大荒,也不能干这种事!”叶彩屏气愤的对林昕讲。

“可我不愿意就一辈子呆在北大荒!”林昕也气愤了,两个人第一次撕开了柔情脉脉的面纱,当面锣对面鼓地干起来了。“懂吗?你懂吗?我好不容易才到广播学院上了学,难道让我再回农场去当广播员?而让别人跑到电视台一蹲吗?彩屏,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别那么‘革命’,那么犯傻!”

可是,叶彩屏忍受不了这种“聪明”。待隔了几天,林昕第二次找她的时候,她已经匆匆忙忙买完了一些医疗器械,便离开北京,返回北大荒了,她没有告诉林昕走的消息,也没有给林昕留下一个字。但是,坐在奔驰的列车上,倚在窗口,她徐徐地掉下了眼泪。

这对林昕是一个打击,也是一个冲击。无形之中,把他推向了胡琳这一边。假戏真唱,最后竟也成真的了。虽然,最初,林昕也曾经难受过,毕竟漂亮的叶彩屏给过他温存,曾使他动情过。但是,慢慢便也习惯了。好事古难全,两全齐美的事,世上哪里找?他这样宽慰着自己,渐渐也就把重心偏移在胡琳这一边。这正如最初拥抱这个又瘦又显得苍老的女人,胸部扁平扁平的,像个洗衣板,他也曾别扭过,但慢慢也习惯了,而且产生了欲望和快感。时间,能够改变一切。

毕业的那一年,林昕的目的达到了,他被分配到电视台当记者。胡琳的目的也达到了,她和林昕结了婚。而且,她和林昕开的“夫妻店”,一起署名写的诗,已经快可以出一本诗集了。双方各得其所。随着时间的飘移,过去越来越显得遥远,而现在却越来越显得实际,看得见,摸得着。一晃,他们毕业都已经整整十年光景了。

呵!十年,弹指之间,竟是一个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