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远在天边

那扇产房的白门,静静的,却像是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揪林昕的心。

为什么妻子要在这时候难产、大出血?为什么要偏偏在这里碰上吴天亮?又为什么抢救妻子的大夫不是别人,而是叶彩屏?神秘的、无所不在的命运之神呵!究竟世界上有没有命运?在冥冥世界中,暗暗主宰人的生活进程,在关键时刻,审问着你的灵魂?

林昕坐在椅子上,如坐针毡。他心里的滋味一点儿也不比妻子大出血好受。他在一遍遍问着自己的心,他找不到答案。

自从和胡琳结婚,先忙着奔房子,房子到手了,又忙着买家具,甚至为买几个窗子的窗帘,他和胡琳几乎跑遍了整个北京城。然后,他和胡琳又开始忙着整理他以往发表过的诗,筛选、淘汰,精选出几十首,准备编一个集子,他又要去跑出版社,妻子又要在家里设宴招待,最后又得把老头子动员出来,请已经退居二线的老丈人说几句话,找一个也已经退居二线的老诗人写个序言,一切花好月圆了,他还要陪着妻子去医院看病,希望能有个孩子。在这期间,又赶上电视台有陪同中央领导出国的任务,名额有限,为了争取出国的名额,又需要时间和精力……

十年,毕业后十年,时间不短,可他总是这样紧张。时间不长,他又的确干了不少事情。在同辈、同龄、同批工农兵学员的大学生中间,他是佼佼者。实践锻炼了他的能力。虽然,有时他也感到累,但更多的时候,他感到不容易。生活,对于他来说,混到这份上,真是不容易啊……

他怎么就忘了吴天亮和叶彩屏,甚至连他们的消息都没有打听过一下呢?在他通讯录的小本本里,从来不曾有过他们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如果不是今天,难道他们就这样从他的记忆中消失了吗?

可是,今天,恰恰是他们,在帮助他和妻子。林昕望望身旁的吴天亮,很有些歉意,“天亮,你快忙你的去吧,真是过意不去!”

吴天亮说:“你一人在这儿,万一有个事就不灵了。这里,我人熟地方熟。到时候管用。那边的活,我和那帮哥们儿讲好了,没关系!照样划我出工,奖金也不少拿,你放心吧!”

“你家里还有孩子,快回家看看吧!已经够意思了!”

“我们的孩子都大了,家里又有爷爷、奶奶,我每天都轻松得很哩,没关系的!等等吧!”

还说什么呢?林昕觉得吴天亮越是越这样做,越像是抡起鞭子,在抽打着他的心。

“人都有难处,这时候,多个人在身旁要好些!”反过头来,吴天亮看出了林昕是不好意思,倒安慰起他来了。“我反正回家也是没事,老婆子在这里加班,一个人更闷得慌,不如我陪你,添个蛤蟆四两力……”

他们正说着话,那扇白门“砰”地开了,小护士跑了出来,招呼着林昕:“快!要输血!”

林昕和吴天亮一起跟着护士走了进去。要输血,两个人都挽起了袖子。林昕的血型不对,吴天亮和胡琳恰恰是同一A型。

“抽我的吧!”

针管里殷红的血液在上升。护士拿了进去。林昕不禁一把抱着吴天亮的肩头,三十多岁的男人竟怎么也控制不住,低低啜泣起来。

吴天亮一把搂住他那瘦弱的身子,像夹麻袋一样把他夹出屋。

“哭什么呀?大老爷们儿的,让人家瞅见笑话!我这棒身体,没事的!”

林昕抹抹湿湿的眼睛,又摸摸他刚刚扎过针眼的胳膊。

晚上的时候,刚刚恢复一些的胡琳又出血了,又需要输血。这一次,不仅仅是林昕,也不仅仅是叶彩屏,就是其他大夫,也不允许吴天亮再输血了。只好用医院里暂存的血浆了。

“你放心!我去招呼我们那帮哥们儿去!我不行,他们行!他们保证行!”吴天亮拍拍林昕的肩膀,便跑出医院。

没过多一会儿,一群哥们儿们叫着、跑着,来了。他们和白天修暖气的劲头可不一样了。一个个打扮得整整齐齐,有几个人还穿的西装、系着猩红的领带。

“哪儿抽血呀?快点儿,麻利儿点,救人要紧!”

“这他妈的医院也真是,血浆不多弄点儿,一到急用了,就傻眼!”

夹杂着不干不净的粗话,他们挽起了胳膊。小护士皱着眉头,给他们一一验着血型,最后找到两个A型血的人。

“他妈的!我们全白费了!”有人骂着。

医院里一片嘈杂。

“哥们儿,都回家歇着去吧!我替我们这位老朋友谢谢你们了!”

“别谢了,我们走了。”

“怎么谢呀?全聚德呵,还是萃华楼呀?”

他们叫着、骂着、招呼着,远去了。

“他们就是这样,比不上你们大学生文质彬彬,可都是大好人!”吴天亮对林昕说。

“多亏你和他们!”林昕的眼睛湿漉漉的。同是年轻人,他并不了解他们。

当一切都如暴风雨逝去,医院又如以往一样平静下来的时候,已经深夜一点多了。

胡琳终于脱离危险。但不敢再做剖腹产了,怕她的身体顶不住,只好做引产。可是,婴儿在母体内时间过长,好不容易生下来的时候,却又窒息,又开始抢救婴儿。大罐氧气瓶,咣咣啷啷推进去……

当孩子终于哇哇啼哭的时候,林昕也哭了起来。这生命的呼唤,整整等待了十年呀!

叶彩屏走出来告诉他:“是个女该,五斤七两!”

他看见叶彩屏和她身旁的大夫、护士,一个个忙得都是大汗淋漓。

这时候,吴天亮已经靠在椅背上睡着了。他挺粗、挺响的鼾声,伴随着婴儿的啼哭,也伴随着大夫和护土的笑声。

“快起来吧!跑这儿来给我们奏乐来了!”叶彩屏推醒他。

吴天亮揉揉惺松的睡眼,望着大家,问道:

“怎么样,母子平安?”

大家在笑。

“我早猜到了嘛!刚才还做了一个梦呢!”

他站起来,伸伸腰。大家笑得更响了。

“你快去看看你爱人吧!”

叶彩屏脱掉身上的白大褂,对林昕说,这话语使林听感到那么亲近,能唤回以往许多温情的回忆。他很想对她说几句。可是,说什么呢?感谢?这一整天,他自己的灵魂受到了洗礼,或者说受到了震撼。命运,是有形的?还是无形的?它真的能把人的一生浓缩在某一时刻,让人的灵魂迸发出光点来!过去的一切,呵,那十几年前的一切,又都活蹦乱跳地呈现在了面前。十六年了!一个人能够有几个十六年?有时候,偶尔想想十七年的一切,显得那么遥远。而且又都发生在北大荒,便越发显得遥远,仿佛远在天边。可是,今天,这一切却又都显得格外近,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发生在眼前!

生活中,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不管是奖赏,还是惩罚;不管是升迁,还是浮沉……都不可大意,都不要忘其自然,忘乎所以,忘却以往。因为不知什么时候,被你轻易抛掷在天外的什么东西,也许就会突然又落在你的眼前,抽你的嘴巴,撕你的心肺,让你难堪得无地自容。这正如俗话所讲的:远在天边,却近在眼前。人呵,千万别只管眼前,而忽略掉以前,哪怕有些事情是已经发生在很远、很远的以前,很远、很远的地方,远得犹如在天边……

叶彩屏对林昕讲完,又嘱咐了一些照料胡琳的事情,就挽着吴天亮的胳膊,朝医院门口走去。两个人都已经精疲力尽了。临出门口时,吴天亮还回过头,冲林昕大声招呼着:“有空儿到我家聊聊呵!”

林昕不知该对他们讲什么话。有时候,宽恕比责备,比痛骂还要令人难受。他只是向他们挥着手。今天所发生的一切,他要留着给自己的女儿讲了。那是她刚刚落生的第一天。女儿多么幸运。她的第一天就遇上了这样的事!而他呢?却是在整整十六年之后。

当林昕向自己的妻子和新降临这个世界的小女儿走去的时候,他忽然想到:妻子和女儿的命,都是吴天亮和叶彩屏抢救过来的,为了纪念这个日子,孩子的名字,应该请他们起。让他和妻子,也让女儿永远记住。于是,他立刻向医院外追去。

他追出大门,却已经找不到叶彩屏和吴天亮了。浓重的夜色向他扑来,漫天星星向他眨眼,即使那天边最远、最小的一颗星星,也分外明亮。每一颗星星都是一个小生命……

1984.11.23写毕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