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过来的这位工人,望着林昕疑惑的目光,笑了笑:“想不起来了?”
林昕抱歉地笑笑。
“使劲儿想想,把吃奶的劲儿使出来!”
旁边的人乐了。林昕尴尬地摇摇头。
“你呀,贵人多忘事!我是吴天亮呀!”
啊!吴天亮!他竟然就是吴天亮!立刻,像接通了电源,记忆之中一串明亮的灯都闪烁起来。
十六年前,在北大荒农场里干活。那时候,吴天亮就是二齿钩挠痒痒——一把硬手哩。他长着一副虎背熊腰,比现在还要壮实。不管是进完达山代木,还是下挠力河捕鱼,或者是扛着二百斤小麦的麻袋入囤,他都是首屈一指,林昕,天生瘦得像风干的鱼,肩膀薄得像树叶子,干活最不行。因此,常常因为不敢下河或者是扛木头压弯腰,而受到大伙的奚落。他尤其怵头的是扛麻袋入囤,那三级跳板横在跟前,颤颤悠悠,像是一直插进天。站在跳板上,稍稍不留心,腿肚子一打颤,就能掉下来。听说有的队里有人从上面摔下来,不是摔坏了尾椎骨,就是摔坏了耻骨呢。而且,那灌得满满腾腾足足有二百斤小麦的麻袋往地上一戳,膀大腰圆,快到了林昕的肚脐眼,他看着就眼晕。每逢到这时候,他都格外想家,想妈妈。他都有一种放逐天涯的感觉。远在天外以外,孤零零的,像一只凄凉的雁,飞在北大荒这儿来了。什么时候再能飞回家呢?……高高颤颤的三级跳板,像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巨蛇,在一步步、一口口吞噬着他的心。他咒骂着这跳板,这麻袋,这粮囤……他恨不得长上双翅膀,立刻从这天外之外飞回家。妈妈是绝不会这样对待他的,不会让他扛起二百斤重的麻袋上跳入囤……
“呃!我说你是怎么回事?狗把你的尾咬走了怎么着?愣在那儿干什么呀……”
正在他冲着粗粗的麻袋发愣的时候,身后传来粗鲁的话声。这就是吴天亮。凭他膀大腰圆力不亏的劲头,扛着这一麻袋自然易如反掌,因此,话语之中,明显流露着对林昕的鄙夷不屑。
林昕实在忍受不了这种语气和目光,那一年,林昕刚刚来到北大荒,吴天亮比他早一年来的。刚到北大荒的第一夜,林昕想家,睡在烧得滚热的大炕上,怎么也睡不着,大半夜里竟忍不住哭了起来。声音起初是饮泣,后来实在控制不住,越来越响,把睡在旁边的吴天亮惊动醒了。他揉着眼睛嘲骂起来了:“你是属夜猫子的怎么着?大半夜的嚷什么?”结果,把一屋的人都吵醒了,纷纷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林昕,弄得林昕好尴尬……现在,他又诚心在看林昕的笑话了。林昕回过头,瞪了吴天亮一眼。
“扛呀!”吴天亮叉着腰叫着号。
林昕咬咬牙,弯弯腰,艰难地扛起这二百斤麻袋,刚刚直起身来,哗啦——,麻袋里的麦子颤悠悠,洒出来一地,不管它。扛着麻袋,他上了跳板。没走几步,他身后跳板上响起咚咚砸夯一样的脚步声。不用问,是吴天亮。林昕越想走快点儿,脚底下的步子越像灌了铅一样。而身后的吴天亮就像督军,就像催命鬼,故意把脚步声弄得山响,把跳板弄得颤颤悠悠、晃晃落落像摆着秋千。
跳板下面的人都不干活了,叫着,笑着,瞅着热闹,仿佛在瞧着一场精彩的马戏。不用说,林昕的样子是多么狼狈,而吴天亮是多么得意洋洋了。
林昕越发心惊胆战,腿肚子发软了。他真恨身后这个催命鬼吴天亮,恨不得把这麻袋砸在他的脑袋上。
“快点儿呀!别像小脚老太太在这儿扭嘿!”吴天亮还在身后催。
底下的笑声更响了。
一不留神,身子一晃,肩膀上的麻袋倒了,炸弹一样掉在地上,落地开花,麦子洒了一地。他左摇右晃,最后怎么也站不稳,从跳板上摔了下去。
林昕的左腿摔折了。他疼得直冒汗,怎么也爬不起来。这一下,大家吓坏了,忙去把队里的卫生员找来。卫生员叶彩屏,也是北京知青,一见林昕这副惨状,先不怪别人,倒责备起林昕来了:“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笨!人家都摔不下来,偏偏你摔下来了呢?”
瞧!老太太吃柿子,专拣软的捏!队里,是个人就可以欺侮他。林昕真恨这个恶作剧的吴天亮。
他就这样和吴天亮结下了不解之缘。
现在,吴天亮竟如此出其不意地突然出现在林昕面前,仿佛是从那天边之外飞来的。林昕觉得有些恍惚隔世之感。他一时分不清到底是时间过得太快还是太慢。在这一刹那,林昕真有些觉得,他们并不是在这白色的医院里重逢,而又是在那北大荒一片皑皑白雪中相遇一样。在那一片雪原中,他们一起走过无数个来回。北大荒的雪原,纤尘不染,玉一般洁白无假。呵!青春!十七年前的青春,那时,他们都才只有十六岁!他们是在那块寒冷也温暖的土地上度过的呀……
不过,对于吴天亮,当时,林昕还应该感谢他才是,因为如果不是这次摔伤,也许他还没有那么多机会,和卫生员叶彩屏接触。叶彩屏属于那种刀子嘴,豆腐心的姑娘。人长得蛮漂亮,弯眉俊眼,齐耳短发,即使在冬天穿着肥肥大大的军便服,束着条宽皮带,让人觉得也是英姿飒爽,遮不住女性的几分妩媚,叫人看着像《沙家浜》里的卫生员小凌。如果不是她及时把林昕送进医院,也许,他那条腿就保不住了呢。
她赶着队上那辆马车,送林昕上农场场部医院时的样子才逗呢。马根本不听她的话,总是往路边的草丛中走,去啃青草,气得她一会儿一下车去拽马。不过,终于马车被她赶到医院。林昕躺在马车上,望着汗水湿了她的衬衫,顺着她的秀长的脖颈往下淌,心中充满感激,和感激之外更为复杂的感情。
出院的那天,又是她来接的林昕。这一次,她没赶马车,不远处,路边停着一辆拖拉机,是吴天亮开来的。
“谢谢你!”林昕总想对她讲些什么。因为住院这两个多月,她来看过他几次,每一次还给他带点儿罐头之类吃的,可是,话到唇边,便剩下这三个字。
“谢什么!这是卫生员的差使!”她却这样回答。林昕感到一阵失望。
坐在拖拉机后面的挂斗里,吴天亮从驾驶室里扔上来一件破皮袄,说了句:“天凉,铺上点儿!”
他把皮袄推给她,她又推给他。
“你的腿还没有完全好利索,快别假来劲儿了!”叶彩屏一讲话,就能噎人一个跟头。
他只好铺上了。坐在软乎乎的皮袄上,望着田野的景色。已经是深秋了,北大荒别的树木都已凋零了叶子,只剩下柞树叶子依然顽强地挂在枝头,红彤彤的,像镀上了一片金子,闪着耀眼的光亮。远处天边的地平线处,飘浮着迷蒙而变幻的地气和白花花的霜花,又像给这无边而苍浑的大地镶上半圈银边。这寥廓而美好的景色,让林昕遐思悠悠。他忽然一动不动地望着叶彩屏,心里簇发着一股朦朦胧胧的冲动,像一股潮水在他的周围冲撞着。一个漂亮的姑娘,又如此关心过他,难免要让一个小伙子心荡神驰……
蓦地。拖拉机驶过一段坑坑洼洼的水泡子,挂斗一下子咣啷地颠簸了起来,车身摇晃,像荡船,他和叶彩屏谁也没有一点儿准备,被晃得坐不稳,也随着东倒西歪,撞在了一起。正巧,他的脸膛撞在她的头发上。姑娘的秀发像一只只小手,撩拔得他的心头荡漾着一股股难以遏止的浪头。他情不自禁地顺势一把搂住叶彩屏的肩头,在她的头发上吻了一下。
“啪!”他的脸上重重地挨了叶彩屏一记响亮的耳光。
拖拉机又走上平坦的路面,挂斗上又恢复了平静。当林昕捂着脸,羞得低下头时,叶彩屏止不住格格乐了起来,似乎她看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乐什么呢?嘿!”驾驶室里传来吴天亮的喊话声。
也许,这一记耳光是应该的。一个俊俏的姑娘,怎么会爱上他这样一个瘦小枯干、劳动关都过不了的人呢,他太自不量力了。爱情,有时会催得人尽干傻事来。
可是,爱情有时又是格外奇特的,后来,叶彩屏真地爱上了林昕。当然,这是在以后,林昕在农场的小报上发表了第一组短诗,紧接着,又陆续发表了许多首诗。这些诗都是写北大荒生活的,诸如辽阔的田野、静静的白桦林、完达山里的木刻楞、火红的野狐狸……当然,也有金色海滩一样的晒场和那曾经使他跌伤的高高跳板、粮囤。诗这玩艺儿挺神秘,也挺诱人。它写的明明是身边的事,又往往比身边的事更美。透过这些诗再来看写诗的人,就像小时候透过玻璃糖纸看外边的世界,虽然都曾经是过去看遍的,却总有一种新奇感和兴奋感。诗在恋爱中的作用,有时会像丘比特的的弓箭呢。细心而动了情的叶彩屏开始把他的诗从报纸上剪下来,夹在日记本中,当姑娘的日记本中夹着他的诗越来越厚实的时候,爱情开始萌芽,拱出了地皮。就连队上的人们,对林昕也刮目相待了。想不到,这家伙还有这两把刷子。于是,人们不再和他开恶作剧的玩笑了。再扛麻袋入囤时,就连吴天亮都只让他灌袋。
一天晚上,叶彩屏把林昕叫到医务站。小屋烧得暖烘烘的、静悄悄的,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寒风在窗外打着唿哨,和火炉中松木柈子噼噼啪啪的响声。
“你有点儿病,我是来给你看病的!”叶彩屏这样对他讲。
他莫名其妙。
叶彩屏咯咯地笑了,然后情不自禁地说:“怎么?我说得不对吗?你得的是相思病呀!”
他有些生气了,转身拔腿就要走。找我来是为了拿我寻开心吗?叶彩屏一把拽住了他。当姑娘把珍藏的日记本摊给他看,里面夹着他写的一首诗时,他明白了姑娘的心意。
这一次,他搂住了姑娘,亲吻了她那湿润而火热的嘴唇,姑娘没有还给他一记耳光,相反,用手紧紧勾住了他的脖子。
“搞对象,阴差阳错,就是这么回事。模样漂亮的,偏偏会配模样不好的。”
吴天亮曾经这样开心地说。旁人却开心地说他这是吃不着葡萄故意说葡萄酸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