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地利著名音乐家舒伯特,一天饿极了,他走进一家饭馆。可是,衣袋里没有一文钱。他看到桌上放着张报纸,上面有一首小诗。当即,他为这首诗谱了曲,就写在了这张报纸上,交给店主,换取了一份土豆吃。这便是有名的《摇篮曲》。舒伯特逝世后,这份皱巴巴的报纸上的乐曲手稿在巴黎拍卖,价格竟高达四万法朗……
坐在医院产房外走廊里的长椅上,林昕已经整整等了一个上午。妻子就在那扇神秘的白门里面,不知道她此刻在里面怎么样了。林昕焦急不安,又隐隐有些激动,快要做爸爸了嘛!都快三十五岁了,才做爸爸,比他身旁坐着的年轻小伙子大概要大上将近一轮呢,人家也要和自己一样当爸爸呢!中年得子,自然心情和这些小年轻是不一样喽。
他等得实在是坐不住了。从家里送妻子进医院,匆匆忙忙,也忘了带本书来解解闷。这些日子,他一直就是这样匆匆忙忙地过。自打妻子怀孕以后,平常的生活节奏便被打乱了。也难怪,妻子以前曾经怀过两次孕,两次都流产了。这一次,可大意不得,甚至连下楼都格外小心。自然,家里家外,一切活儿,都推到他身上了。而且,妻子说现在重视婴儿早期教育,得!这一下更忙了。什么叫早期?孩子还没生下个影儿来呢,怎么教育?听音乐,孩子在母亲肚皮里听音乐,对大脑智力开发有好处呢。林昕做饭,还得给妻子去换录音磁带,让这个不知是男是女的孩子听听什么巴赫和舒伯特。匆匆忙忙!就这样忙了十个月,一直到昨天半夜,妻子肚子疼,实在受不了,催着林昕找车上医院。不知道人家生孩子怎么样?自己家的孩子还没有生下来,已经把林昕累得够呛了。坐在医院这白色长椅上,他像坐在一只白色的小船上,漂呀,漂呀,总也漂不到岸。真是又累又闷,想打个盹儿,偏偏怎么也睡不着。
林昕走出医院大门口,门旁有一位兜售报刊的小贩,看见林昕走出来,便注定认为林昕是来买他的小报,便笑脸迎上前来,把一份小报扬在林昕的头前:“买份音乐小报瞧瞧吧!大音乐家的小故事,又长知识又解闷……”
林昕买下这份小报。眼下,这样的小报多如牛毛,价格却不低,明摆着是从你腰包里掏钱的。而且,登载像舒伯特这样的小故事,也是颇为时髦的。因为,现在年轻人不仅仅嘴上挂着苏小明、沈小岑、程琳、成方圆或者港台歌星为时髦,而且动不动要抬出来舒伯特,抬出来肖邦、贝多芬、帕格尼尼、大小斯特劳斯等等洋人音乐家谈论谈论,显示出几分高雅,或者称之为现代味儿的“洋”来。因此,像舒伯特这样生前穷困潦倒,而死后身价倍增的故事,简直有些像商店里卖的月饼,几乎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林昕如果不是实在坐在这里闷得发慌,决不会看这类无聊小报的。可是,话又说回来了,舒伯特身前作曲,身后卖了大价钱,时间使他增值,或者说岁月使人们重新认识了以往人和事的价值,这对于人们难道没有鞭策作用吗?怎么又可以用一种不屑的态度嘲讽这种小报呢?
林昕顾不得想这么多,他把小报放下,眼睛又瞥向那扇白门。白门静静的,像一泓结了冰的湖。也不知道妻子生了没有?是男孩?还是女孩?莫非是难产?
清早,刚送进医院来时,诊断过后,一位年龄挺大的男大夫问妻子:“多大年龄了?”妻子告诉他:“三十三了。”大夫望了一眼妻子,又望了一眼旁边一直恭敬鹄立的林昕,脸上没有一点儿表情地说:“年龄大了,胎位又不正,如果实在不行,就得剖腹产……”那目光冷冰冰的,似乎在说:为什么不早点儿生该子呢?看!现在都晚了吧?
果然,那大夫又说道:“你怎么不早点儿把她送来呢?现在,胎音也不正常,弄不好,要出危险怎么办呢?”
林昕实在忍受不了他那像审犯人一样的目光。现在,到医院里来看病,简直是受罪!早点儿?早点儿?谁不知道早点儿好?可是,都耽误了!耽误了……
“师傅,借报纸看看!”
身旁那位也要即将当爸爸的小年轻,坐得也无聊了,把那张报纸拿过去,从头至尾都仔仔细细地看着,舒伯特挺对他的胃口。
忽然,一声婴儿啼叫,叫得林昕心里一阵颤栗,禁不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向那扇白门走了几步。
门开了。飘出来位白蝴蝶般年轻护士,叫道:“赵志勇!”
身旁的小伙子把报纸“啪”地拍在林昕的手中,应了一声:
“有!在这儿!”便跑了过去,连声问:“男的女的?”
“女的,六斤六两!”
小伙子骂了一句,软弱无力地跑了回来,一摊泥一样瘫坐在椅子上。
女的?女的有什么不好?难道你妻子不是女的吗?不是,又怎么给你生孩子?林昕望了一眼垂头丧气的小伙子。现在,女的比男的更值钱哩!女的比男的更能干事。外国的撒切尔夫人,甘地夫人,不都是女的?就是在中国,到大街上买东西,是个女的都比男的少受好些气。
这确实是林昕的切身感受。可以这样讲,如果没有妻子,就没有他今天。对于女性的能力的充分认识,在林昕的心中是占有很大分量。他瞥了一眼小伙子。他太年轻了!
林昕接着百无聊赖地翻着那份音乐小报,让舒伯特陪伴着他消磨时光,这种印刷粗劣,错字连篇,插图大多以女人线条、脸庞为主极其不伦不类的小报,他真是看不起。他真后悔刚才为什么偏偏买了这样一份小报!不过,此刻,他只能翻着、翻着……他盼望着也能听见一声婴儿的啼唤,白门打开,白蝴蝶一样的女护士叫他的名字。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都行,都好!他不会像身旁这位小年轻一样,一听生的是女孩,立刻像泄了气的皮球。
就在这时候,在走廊的窗口处传来挺响、挺扎耳的男人的骂声。那骂声极其污秽不堪入耳,显然与眼前这白净、安谧的医院不相协调。就像一片绿茵茵的草地,突然闯进来一匹乱跑乱叫的野马,一下子把草地踏得七零八乱。许多在这里等候产妇的亲属都把目光探照灯般地扫向窗口。
起初,林昕不以为然。这样的脏话,他听得多了,别说这样穿着一身油腻工作服的工人,就是一身干干净净,文文雅雅,看样子像刚出国归来或者是马上要出国访问呢。一张口呢?照样是荤的、素的一起来。这叫做:一身西装革履,满口污言秽语,现在,有些年轻人以骂人为荣哩,而且有的女孩子的嘴上也愿意不时地挂上点儿零碎。这大概是文革的流韵遗风吧?犯不上大惊小怪,也不必去责备这帮年轻人。
林昕依然翻着那张小报。舒伯特的故事虽然不怎么有意思,却也在帮助他驱散些寂寞的心绪。可是,这骂声依然不绝于耳,他忽然觉得声音是那样熟悉,好像在哪里听到过一样,它不禁放下报纸,抬起头来,望望窗口。那是几个穿着油渍麻花工作服的工人在修暖气管。眼瞅着天要冷了。他们边干活边骂边笑。这里面有他们独特的本事,但是,那几个人里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林昕实在想不起来这声音究竟是在哪里听到过了。仅仅是像!这样的事情不是没有的。就像前些日子电视台播放《北京运动服装一瞥》时的解说颇像早已死去的邱岳蜂的声音一样。
林昕又在翻他的那张报纸。他一边骂着、鄙夷着这张小报,一边在不住拿它解闷,打发时光。
“呢!我说你是怎么回事,狗把你尾咬走了怎么着?愣那儿干什么呀?快过来呀……”
忽然,那熟悉的声音又从窗口里传来了。这句话,可千真万确太熟悉了!而且肯定是听过的,差不多是一个内容呢!就仿佛这句话是明明白白冲他林昕甩过来。林昕禁不住又抬起头来望去,他在寻找着刚才说话的人,也在寻找着自己以往的记忆。
骂人的人和林昕年纪差不多,不过,看上去显得更苍老些,头发长长的,像顶着个老鸽窝。下巴倒是刮得铁青铁青的,透过窗户的阳光打在上面,反照着光亮。他正冲站在前面拿着大管钳的年轻小工人大声招呼着,显然是责怪他愣着没有及时把管钳递过来。
“快点儿呀!你耳聋了?”
还是这熟悉的声音。这样的话,林昕觉得自己肯定听到过。可是,他确实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听到过了。眼前这个一身油工作服的工人,他不认识。
那工人大概脾气太急了一点儿,嫌他的小徒弟还没有把管钳递给他,便自己上前几步,跑过来拿管钳。就在他向前跑的时候,他忽然竟然眼睛那么尖,那么亮,一下子便认出来坐在前面不远椅子上的林昕,管钳也顾不上拿了,三步两步跑过来,粗葫芦大嗓儿地叫着:“哟!这不是林昕吗?”
林昕愣住了。他呆呆地望着这一脸油污和汗水的工人。
他实在想不起这个人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