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萍还真不服这口气。回到家越想越觉得窝囊。
当面锣,对面鼓,怎么当时没想起词来,好好数落嘉华几句呢?噢,当初你革命去了,把这家一甩就走人了,连爹去世时都没回来看一眼,如今,见钱眼开,又回心转意认这个家了。世上的人心都喂了狗不成?说什么也得跟他打这个官司。躺在床上睡觉,她同丈夫商量这事,丈夫支持她:“当然打这官司!这种人不能便宜了他!”几个孩子躺在上下两层铺上也没睡着,嘀嘀咕咕在议论这件事情。从心里讲,家里的日子过得够清苦的了,能分上些戒指自然是好事。但为了这事闹得全家天翻地覆,还要打官司,真太丢人了。他们不敢大声讲,只是小声嘀咕,谁知,再小声儿也让妈妈听见了,嘉萍气得“啪”的一下拧亮灯,冲着孩子骂道:
“你们清高!你们比妈觉悟高!……”说着,说着,眼圈竟红了起来。她感到特别委屈。
第二天,她找到嘉铭、嘉宏两人一商量,兄弟俩都支持她去告嘉华,她真的去了法院,要求对嘉华进行起诉。法院里的人挺和气,也挺认真把她的话听完,轻轻笑了:“你这案子,我们不能受理。”她奇怪了,问:“怎么?”谁知,人家的回答竟和嘉华的理由差不多。而且,当初嘉华宣布脱离家庭关系只是口头声明,转了个户口粮油关系而已,并没有法律手续,根本没有法律生效的意义。
“这都是文化大革命闹的。一天到晚这类事不少,若是都受理这种案子,我们法院就甭干别的了,你们毕竟是一家嘛,回去好好商量,化干戈为玉帛……”法院的同志最后这样劝说。
文化大革命成了只筐,逮什么都往里装了。他嘉华一点责任不承担就算这么了事吗?好事来了,他又先伸出了蜗牛的头了。嘉萍从法院出来,一阵阵觉得背气。老天爷还长眼不长眼了,分得清谁是好人谁是歹人吗?
回到家,嘉萍闷闷不乐。丈夫问清怎么回事,劝她,并且给她出了个主意:“光自己跟自己生气有什么用?我看先下手为强,甭管嘉华那一套,先找来嘉铭、嘉宏,商量商量那一百只戒指怎么分算了。他嘉华再找你们打官司来,法院也没那份闲工夫操这份心!”
嘉萍觉得在理,立刻同丈夫两人骑车出屋,分兵两路,到处采购东西。现在,只要舍得花钱,任什么东西都能买到手:活鲤鱼、鲜虾仁,一元五一斤的西红柿,二元三一斤的嫩扁豆,鲜蘑菇、鲜笋……真是琳琅满目。第二天,煎炒烹炸大半天,色香味俱佳,弄了一大桌子,又买了大半箱啤酒和汽水。甭说,还真够丰富多彩的。
嘉萍找到嘉铭、嘉宏一说,哥俩也乐意来,都希望把这一百只戒指的事了了。省得夜长梦多,今天蹦出来一个嘉华,明儿再蹦出来个别的什么意外来!
嘉萍又去请母亲。这样的事,老太太得在场!拍板定案一说话,谁也就不会再说什么了,省得节外生枝,弟兄几个谁也压不住茬儿!母亲说什么不愿意来,年纪大了,腿脚不利索,又有一身的病,还得换几次公共汽车,为了这么一顿饭,实在犯不着。“妈!您就来吧!为了妈妈庆祝庆祝咱们柳家时来运转,我给你雇一辆出租小汽车去!”难得女儿一片孝心,母亲也只好去赴了宴。
柳家难得有这样热热闹闹的聚会。觥筹交错之间,洋溢着兄妹、姐弟、兄弟之间浓郁的情意。老母亲也是高兴不迭。就是丈夫在世的时候,全家也从来没有过这样团圆、热烈的气氛呀!人老了,过日子图什么?不就图个人丁兴旺,越过越红火吗?
柳嘉宏在东北插队时练就一手木工好手艺,也学会了喝酒的坏毛病,见酒就没命地灌,十次喝酒有八次准醉。这一次,兄弟三个人属他喝得多,已经是八成醉了,还在同嘉铭叫阵呢!
嘉萍拦住了他的杯:“嘉宏,先别喝了,嘉铭你也少喝点儿!咱们说点儿正经的事吧!”
二姐这么一说,大家都不讲话了,都知道这“正经事”指的是什么。刚才热烈的劲儿一下子像被风吹散,屋里显得格外静。
只有柳嘉宏不知是喝多了,没明白过来这“正经事”的含义,还是明知故问:“二姐,你说什么正经事?说吧!”
二姐应道:“好!那我就说。自从嘉宏挖出了戒指,大家都有这么个想法,只是都不好张口。反正咱们都是亲姐妹,亲兄弟,一家子不说两样话。爸去世后,家被抄后,家底没多少,妈的日子过得挺清苦,咱们哥几个的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大家工资又都不高。而且,工资像眉毛不见长,物价倒像胡子一个劲儿地长……现在,正好挖出了这一百个戒指,我看咱们是不是商量一下怎么个分法?……”
显然,二姐这一番话是深思熟虑过的。母亲心头一沉。她早就料到这一步的,没想到在饭桌上,还没撤席呢,就提出来了。
柳嘉宏听完二姐讲完,砰的一声把酒杯砸在桌上,用鼻子哼了一声道:“这酒喝到这份上,才喝出点儿味儿来!”
嘉萍忙走上前劝说道:“嘉宏,别埋怨我说出这样的话。你没看那天嘉华已经后上门来了吗?咱们不说,他也要说,对咱们不更没利吗?”
嘉宏不讲话了。“咕咚”,仰脖灌进一大杯酒,问:“怎么个分法?”
嘉铭先发话:“我看就均分吧!一样柳家的哥们儿,薄厚都一样,这么多年,大家为这个家都操了不少的心。当初,大家为这个家也都揪了不少的心!”
嘉萍立刻接着说:“大家操的心可是不一样。当初,爸死后,嘉宏去插队,家里甩下妈孤零零一个人,谁管来着?谁伺候来着,怎么分法,得见良心,不能来平均主义。”
这话是显而易见的,嘉萍是想多分些。她讲的这话无一不是对的。要说这个家,她操的心最大、最多。当初,嘉宏插队时,干农活需要雨靴、毛围巾,都是嘉萍省下钱替他买好、寄去的。虽说那毛围巾是粗线织的,那雨靴是从天桥旧货摊买的便宜货,毕竟也得花钱呀!妈病倒在床,是她一宿一宿守着,一口药一口药喂着……这些事,不用说,大家也都记得。
一直没有讲话的母亲用颤颤巍巍的声音问:“我呢?我呢?”
嘉铭忙站起来说:“均分自然就有您一份,您、我、嘉萍、嘉宏,一共四个人,正好一人二十五个戒指……”
母亲不说话,却暗暗擦眼角。
柳嘉宏却一拍桌子,叫道:“什么话!你们算得倒精吆!那戒指是我挖出来的……”
嘉铭忙把他按下坐在椅子上:“嘉宏,你冷静点儿……”
嘉宏腾的一下又弹起,一把把嘉铭推开:“我不冷静!”
正在这时候,门外传来一声:“嘉萍在家吗?”
大家正喝在兴头上,又争在兴头,谁也没有料到来人是谁。待嘉萍应了一声:“在!”刚要起身迎接时,人已经走进屋。大家都愣住了:原来是大哥嘉华。
嘉华真是长着千里眼、顺风耳。不知从哪儿得到的消息,竟追到这里来了。他提着两瓶上好的瓷瓶杏花村的汾酒,“啪”地往桌一放,说道:“我也来凑凑热闹,一是庆祝庆祝全家团圆,二是也向妈,向你们大家赔个罪……”
“啪”!像那天把嘉华送来的罐头瓶摔碎在地上一样,嘉宏顺手一挥,将那两瓶刚刚放稳的汾酒扔到地上。“砰——”碎了一地,溅了一身,浓浓的酒香味儿弥漫一屋。
嘉华大概早料到会有这么一手,赔着笑脸走到嘉宏跟前说:
“嘉宏现在恼我,你们现在恨我,妈现在骂我都是应该的,谁让我当初有那举动呢?不过,嘉宏,你别忘了大哥对你的情义呀!小时候,你非要去学游泳,又非去划船,还不是……”
母亲又在擦眼角。嘉华的话让她想起以往。小时候,他们都有小时候,那时候,他们都是那样可爱。那时候,都是自己一手把他们拉扯大!四个孩子,老大嘉华最懂事,也最知道疼弟弟、妹妹。那时候,走在大街上,街坊四邻谁不夸他们?谁不夸柳家老两口?
嘉宏不听这一套,打断嘉华的话:“小时候的事我早忘了!你少来这一套!你也少往我跟前靠!”说着,一推嘉华。没想到他用的劲很大,嘉华没留神倒退趔趄几步,后面恰恰堆放着喝完的和没喝完的啤酒瓶、汽水瓶,叮叮咣咣,撞翻了一地,酒水弄湿一裤腿。嘉华也急了,劈口冲嘉宏喊了起来,没有刚才的温文尔雅:
“你怎么这么不懂情理?”
嘉宏实在是喝多了,借着酒劲把桌子一掀,碟子、盘子砰砰摔碎在地上好几个。大家都愣住了。
“我不懂情理?我是不懂!我就懂得怕倒霉了,赶紧划清界线,像王八一样往后缩头了!见戒指来了,又赶紧把王八头探出来了……”
他这么一边说,一边推着嘉华,一直把嘉华推到墙角。嘉铭和嘉萍看着心里解气,又觉得有些过分,只是谁也不讲话。还是柳老太太发话:“你们这是要干什么?诚心想气死我怎么着?”
嘉宏嘴里还在砸姜磨蒜:“我不懂!我就懂戒指是他妈的金的,是我挖出来的!我要是不盖小房,你们连个戒指毛也见不着……”
柳家多年难得一次的聚会,不欢而散。
柳老太太回家的路上,换乘公共汽车时没小心,从门口跌了下来,把脚脖子扭了。回到家的第二天,老太太便一病不起。
郑琳闻讯赶来看望老太太,心里一阵心酸。她看得出来,老太太的病不轻,很想催嘉宏把婚事办了,给老太太添点快乐。她知道老人的心惦记的不是那戒指,而是儿子这宗大事。可是,她没好意思开口,好像就自己着急似的。
她只是对嘉宏说:“我看那戒指给哥哥、姐姐,爱怎么分怎么分得了!”
嘉宏可不干。他认死理,憋着口气,非要同哥哥、姐姐争个高低,尤其不能给嘉华一个:“我挖出来的,凭什么他们爱怎么分就怎么分?你倒大方!”他冲郑琳说。
郑琳气了:“你挖出来的!好!你一门心思就认戒指!没它,就活不了啦怎么着?”
“你又来这话!活?怎么活?你愿意活受穷,干受罪?”
“你愿意怎么活就怎么活吧!”
郑琳和嘉宏头一次吵架。一气之下,郑琳走了,一连几日再也没来。
这一下,柳老太太的病越发严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