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知道,柳嘉华是从哪儿知道挖出戒指这消息的,谁也不知道,柳嘉华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自从那年同父母断绝了关系,便同柳家任何人没有了来往。他的出现,让大家感到震惊。尤其是柳老太太,顿时心跳加速,虽说她不是柳嘉华的亲生母亲,但毕竟将他从小带大。一下子,他恩断情绝?她实在受不住。
但这一次,柳嘉华突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这刺激比断绝关系的刺激,似乎来得还要强烈。
“妈!”柳嘉华把提来的一堆点心、罐头,放在柳老太太面前,怯生生叫了一声。
柳老太太没应声。嘉宏、嘉萍和嘉铭三人白了他一眼,谁也没讲话。妈!这个词儿从他嘴里出来,显得那么陌生,那么别扭。谁是你妈?你还有脸叫妈!大家没说话,心里却都在这样骂。
“我早就想看看您老人家来了……”柳嘉华又说。
屋里的气氛很尴尬。还是没有人讲话。
不过,这话,柳嘉华说的是实话。他的确早就想来这个家看看。那年,他同这个家断绝了关系,得到全家的支持。那时,虽说嘉华和嘉宏才刚刚上中学,毕竟尝到出身带给他们的好处与坏处。可是,谁想到日子过得很快,行情翻得也快。落实政策了,挨抄的各家都是退赔了钱物。妻子开始埋怨他:“你呀!那时候充什么革命!这回可倒好,退赔的东西没你的份了吧?”这话刺他的心,他想回家看看。当年,父亲死时,他都没回家,现在回去?怎么还有脸呢?他好苦,自己骂自己,觉得对不起柳家,尤其是对不起死去的父亲!
后来,他听说了柳家的退赔,不过是区区二十五块银元,心里稍稍踏实了些。“亏了你没还有老脸回去!要不挨人家数落多不值得!”妻子这样说。以前的事做错了就错了,好马不吃回头草,谁没有个自尊心?
要说他仅仅是为了退赔而想重回柳家,这也冤枉了他。自尊心,他讲得对,谁没有个自尊心呢?日后,他也内疚过,也想回家看看,不管怎么说,同这个家有过几十年的感情,同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也有过感情,一点儿不想也是假的。但自尊心像硬硬的壳,包住了他,使他难以再如鸡雏一样啄破蛋壳跑出来。这不是自我解脱的遁词,是实情。可是,这时候,讲这番话,谁听呢?难道你不是为了这一百只金戒指而来的吗?只要人家问上这么一句,柳嘉华就回答不上来了。
听到柳家挖出了金戒指,首先让柳嘉华感到的并不是激动,而是回忆,回忆起那年他与父母断绝关系的事情。他感到惭愧,但是,妻子说他:“你犯不着这样!那年月,怪谁?再说了,柳家给过你什么好处?你是老大,工作早,一直贴补这个家。现在,挖出的东西是柳家祖上的,当然有你的份!你回去要是名正言顺的!”妻子的话也有道理。这些年,夹着尾巴做人,好事从来没轮到自己头上,好不容易轮上一回,就那么心甘情愿错过它吗?
两个孩子长大了,看不起父母这种举动,说道:“我看你趁早别去要。想想当初,现在还有什么脸面呀!”
妻子没容他发话,立刻数落孩子:“你们懂个屁!等以后要结婚,冲我和你爸要钱了,我们上哪儿要去?”
孩子反驳:“我们干吗非和你们要钱?”
这一下,吵起来了,他还得从中劝架。戒指一个还没要到手呢,自家先乱成一锅粥。望着妻子和孩子争吵得两败俱伤的样子,他真想什么也不要了,平平安安过日子得了!
可是,斗争几天,最后,柳嘉华还是来了。他到底还是禁不住那一百只金戒指的诱惑。而全家过日子,也确确实实缺少的钱用。尽管孩子怎么骂母亲俗气,以后他们要结婚了,拿不出钱来干着急,比俗气还要命!钱!钱!以前,有人咒骂过它;后来,又有人替它翻案;现在,人们对它又恨又爱又离不开它。有什么办法呢?谁让我们这么穷呢?这么些年没翻过身来,干了快一辈子工作,还不如卖牛仔裤的个体户挣得多呢!我只有拉下老脸来了!还不是千里扛猪草——为(喂)的是你们吗?爹妈一辈子为儿孙当马牛呀!……
柳嘉华来到柳家,见到了近二十年未见面的三个弟弟、妹妹,说实话,心里也并不怎么好受。但为这次重返家门,他不后悔。此刻,满屋的人,他的心情最复杂。又见到这自童年起他就熟悉的一切,也见到近二十年来他未曾见过的一切,如果没有那一百只戒指,他该怎样对大家诉说?大家又该会如何待他呢?可恶的戒指呀!这一刻,柳嘉华真想骂它们!同时,他也骂自己:难道我不就是为了它而来的吗?我并不是为了忏悔,也不是为了重叙家人之情而来的呀!
不过,此刻,在全家人众目睽睽之下,让他说出来和妻子早已经商量好的话,说出是为了分这一百只戒指的意思,他实在难以启齿。他鼓足几次勇气,话到唇边又咽了回去。
下次再说吧!头一次,别弄得这么剑拔弩张的,伤了和气。柳嘉华起身告辞了:“妈!你骂我也好,打我也好,都应该。今儿天不早了,我下次再来看你!嘉铭、嘉萍、嘉宏,以后咱们常走动走动,欢迎你们上我们家去玩,你们的两个大侄子都长大呢……”
没有一个人说话。柳嘉毕尴尬地离开了屋。
“呸!还有脸来!”嘉铭吐了一口唾沫。
“还不是惦记着戒指了!”嘉萍说。
嘉宏二话没说,抱起嘉华带来的一堆东西奔门而出,冲着嘉华的背影喊了一声:“嘿——”
嘉华回过头,还没反应过来,只见嘉宏“啪”的一下把那堆东西都摔了过来。“砰”,那罐头瓶四下开了花。街坊们都贴在自家玻璃窗前看热闹。
嘉铭和嘉萍也跑了出来。似乎刚才没讲话,当着嘉华的面骂上几句没解气,这会儿话都涌了出来。
嘉铭先说:“我们柳家没你这么一号人!”
嘉萍紧跟着话茬:“你趁早死了这份心,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奔着这金戒指来!”
如果不是嘉萍最后一句话,嘉华也许也就自认该挨骂,什么话也不说回去了。嘉萍这句话咄咄逼人,拱起他的火,也正说出了他刚才在屋里憋了半天想说而没有说出的话。当着街坊这么多人,嘉萍这么大的嗓门,让嘉华的自尊心没处放。他一步步走了过来,走到嘉萍面前,吓得嘉萍以为他要动手打架。
“嘉萍,既然你话说到这份上,我就实话对你讲了。你说得对!我确实是为金戒指而来的,癞蛤蟆也好,不癞蛤蟆也好,那都不是你说的事!”
几个爱看热闹的街坊,已经不满足贴在玻璃窗前看热闹了。他们走出屋门,站在院子四周。
柳老太太也走出屋。怕她们弟兄几个人打起来,连忙招呼:
“都回屋去!有话屋里说!都这么大的人了,不怕人家笑话!”
谁也没回屋。
嘉萍受了嘉华一通抢白,心里憋的火一股脑倒出来:“你还有脸来要金戒指!我看你是忘性比记性还大!我提醒提醒你,你忘了你当年和这个家断绝关系了吗?”
街坊们中有人心中暗暗叫好了。这叫文化大革命中的“揭老底战斗队”,瞧吧!好戏开场啦!
嘉华居然沉得住气。这样的问话,他早有思想准备:“你说得对!那时候,是我的错……”
嘉铭打断了他的话:“是你的错就完了!你就可以伸开巴掌要分东西来了!……”
嘉华也打断了嘉铭的话:“柳家的财产,当然有我的份……”
柳太太走到他们中间:“你们谁也不听话怎么着?愿意让人家看洋相怎么着?”
嘉宏拨拉开老太太,冲嘉华喊道:“有没有你的份,你也别在这儿吼!咱们上法院说去!”
嘉华也拉开老太太,冲嘉宏喊道:“用不着去!我告诉你,我早去过法律顾问处,再怎么脱离关系也脱离不了血缘关系,只要有血缘关系,就有财产的继承权。再说了,那时是文化大革命。我是错了,可错处又不完全在我……”
这一番话说得柳家几个人目瞪口呆,柳嘉华却拂袖而去,把他们留在院子里。若不是嘉萍搀扶着,柳老太太差点儿晕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