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影壁

由于仿佛天外飞来了这一百个金戒指,柳家大院的几户人家也在悄悄发生着变化。虽然赶不上柳家自家吵的那么热闹。各家却都在暗下使劲。

首先是那些好事者和街道积极分子,到派出所报了案:“柳家挖到了宝贝。他们应该交公!说不准那还是些北京城的古代文物哩!他们自己只说是戒指!你们得调查调查去!”

紧接着,是挨着柳嘉宏地基的两厢房最靠南边的人家,突然间灵机一动:这里离柳家挖出来金戒指的地方最近。他家能挖出来,我这里也许也有呢!于是,晚上下班回家,招呼儿子,也像地老鼠一样挖了起来。

这一下,引起了连锁反映。柳家大院里有几户人家也相继刨开房间里地上的砖,开始挥镐舞铲地挖了起来。其中有几家正在上学的或做工的年轻孩子们反对家长这种做法,说什么我看你财迷心窍了!看人家下蛋你们就眼红!不过,这并没有动摇这几户人家挖地掘宝的决心和信心。他们以长辈的语气,以过来人的经验教训着孩子们:“你们懂个屁!柳家原先是大珠宝商,他们买下这个院,重新翻建时,埋下一处戒指,肯定还有第二处,第三处!早就有这个传闻!……”

于是,接着挖。

柳家兄弟们看着街坊们一连几个晚上穷忙乎,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又不敢有丝毫的大意。谁知道祖宗给他们藏着几处宝贝呢?万一要是让街坊们瞎猫碰死耗子给碰上了呢?那岂不是肥水流入外人田?

嘉铭听说后,先来到院子里,找到母亲,又找到嘉宏,嘱咐他们小心为妙:“要是他们真的挖出东西来,那可都是咱们柳家的。他们占着咱们的房就够意思了,挖出东西自己要,可没门儿!”

柳嘉宏起初并不信还能真的挖出来什么东西。那一铁盒戒指不过是纯属偶然罢了,不过,这几天看街坊们那认真劲,现在,又看嘉铭这严肃,弄得不得不信。万一呢?事情就是这样,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拍拍胸膛对姐姐说:“这你们尽管放心!”他还真有股子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劲头。

紧接着,嘉萍也来到院里,对母亲和嘉宏说:“咱们那些戒指怎么分都好说,都是一家人。现在,满院子叮叮噹噹这通穷挖,可得留神!”

嘉华本不想再来了。他实在觉得脸上不好看。耐不住妻子的枕头风,也实在不忍心白白不要那金戒指。他咬咬牙,豁出去再挨骂甚至挨揍了,还是来了。他没想到全院好几户人家在掘地三尺,着实有些犯懵。人们都是疯了怎么着?我呢?我是不是也吃了迷魂药?站在院子中央,他一阵阵发呆,半天没敢敲门进去。

但是,他到底还是进了屋。看到母亲病倒在床上,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当初,她是多么年轻!眼下竟这么苍老。他从来没有自己亲生母亲的印象,一直认为她就是自己的生母!当一旦知道她不是的时候,他心里真不是滋味。他着实恨过她。他认为是她夺去了自己生母的性命。可是,现在望着她,他对她格外同情起来。这种时候,他应该尽尽孝道,而不应该是再来提什么戒指的事。但一句不说,来干吗来了呢?万一……他真怕母亲万一支撑不住,那样的话,更麻烦了。好歹她还是一家之主!她发一句话怎么也还有分量。

嘉华想如何把话说委婉些:“妈!我并不是为了要戒指的。我已经够对不住这个家了!不过,那总是祖上留下来的,是个信物,总还有着纪念意义。我怎么还是柳家的人呀……”

母亲已经病得没有一点气力说话了。如果不是挖出金戒指,她也许不会又想起往事,眼下,满院掘地的声音,砰砰总在耳边响,越响声越大,仿佛像雷鸣。她不由自主想起二十年前推倒影壁,掘地三尺的情景。那情景一直如魔鬼一样,令她恐惧。丈夫就是由此而死的,她也同丈夫一起被推下那深坑之中……她一直不敢想,也不愿意想。现在,却像幽灵一样,缠裹着她,蛇一般咬噬着她。她感到一种从来未曾有过的恐惧。即便是二十年前,也没有现在这样怕过。

她像是一盏快熬尽灯油的灯,奄奄一息,孩子们同她自己都清楚,她没有多长时间活头了。四个孩子都有些后悔,实在不该为了一百个戒指,当着老人的面争吵起来,而且,也实在不该为了院里街坊挖地来打搅老人家。可是,有什么办法呢?那毕竟是金戒指,不是儿童玩具呀!要是街坊们真有一户再挖出来比金戒指更珍贵的宝物来,不是桩小事呀!虽说柳家四个孩子都在,说起话来有分量的还得属老太太!这种事,一辈子只碰上一次,妈妈呀,您就多担待点儿吧,四个孩子不是不心疼妈,只是不得已呀。他们盼望着老母亲能够熬过这一天,能够长寿!

这几天,老太太真累。听着那掘地声响,就像声声敲着她的心。这又人来人往,走马灯一样不得清静。派出所的人已经来过几次,看过几次那一百个金戒指,和那生了锈的铁盒。并不是什么文物,盒子上又刻着“柳”字。虽然,少不了盘问,但觉得这是他们的私产,便还给了他们。不再说什么?

柳嘉宏小心翼翼将铁盒和戒指藏进柜中,倒也无所谓。母亲却受不了这一次次折腾。见了警察,她就有一种本能的恐惧。这也增加了她的病情。

警察也干预了各家的掘地挖宝。把房间里的地都挖成坑坑洼洼的,像什么样子!各家一连挖了几天没挖出什么东西,连一枚小铜锁都没见着,兴趣渐渐减退,便也就听从了警察的话,各自偃旗息鼓收兵了。

警察一走,那些原先就反对挖的孩子们开始数落父辈:“说你们财迷心窍吧你们不听,怎么样?多让人笑话!”那些原先支持挖的人们也开始埋怨开了:“看弄得这一屋子土!屁毛儿没挖着,传出去还不让人家指着后脊梁耻笑?……”

那些一连几天用力气挖地的男子汉们发起火来:“你们都有能耐!早知尿炕就睡筛子了……”这才都闭了嘴,躺下来呼呼睡大觉。

一连几天听惯了挖地声音的柳家老太太,突然问听不见那砰砰的声音,心里倒越发受了刺激。她怎么也睡不安稳,夜里净做些怪吓人的恶梦。醒来之后,出了一身虚汗。老太太的病越发加重。她知道自己快不行了。

柳家兄妹几个再也不提戒指的事了。即使再见到嘉华来,彼此竟也和气起来,关心询问着母亲的病情,并且都想办法找医生或者找偏方,给母亲治病。

母亲对他们说:“你们不用费劲了!我活到这么大岁数了,也就是长寿!起码比你们父亲多活了二十年,也不容易了……”

老太太很少提死去的父亲。突然想起父亲,这不是什么好征兆,几个孩子都信这个迷信说法。

“柳家就你们几兄弟了。你们一定要好好的,不要打架。嘉华的事也不能全怪他自己……”

几个孩子听得连连点头。这一刻,他们各自的心中从来没有这么多柔情。当初父亲的死,他们已经够对不住父亲了。今天,万一母亲不行了的话,他们更对不往年迈的母亲了!

街坊四邻忙乎、折腾得够,除了多一身土、一屋子土,一无所获,心也渐渐平静下来。回过头一看,柳老太太已经病成这模样,越发同情柳老太太,也越发责备柳家这几个孩子,老太太好好的!还不都是你们折腾的?同时,他们心里也感到隐隐不安。唉!我们也跟着瞎折腾什么呀?莫非真是人穷志短,财迷心窍了?几家本来就反对挖地的孩子们更来了话,开始数落家长们:“你们瞧瞧,把人家老太太折腾病了不是?一个院子住着本来好好的,这是这么一闹就事了吧?”这一回,几位家长哑口无言。他们不得不过来看看老太太,嘘长问短。嘉宏不在家的时候,他们也常常过来帮助老太太喝个水、吃个药什么的。

这一天晚上,柳嘉宏刚刚下班回家,母亲忽然对他说:“快去把郑琳找来……”

他不知出了什么事,没动。

正巧,嘉铭、嘉萍也推门进了屋,一听说母亲要找弟弟的对象,便催促弟弟:“快去吧!别让妈着急!”

嘉宏只好硬着头皮找到郑琳。郑琳本来见他就一肚子气,一听说是柳老太太叫她,二话没说,跟着嘉宏跑来,母亲攥住她的手说:“好孩子!你是个好孩子!我没什么给你!……”

“您说这个干吗?为要东西,我也就不找嘉宏了!”

“好孩子!好孩子!”

母亲攥着她的手不放,反复讲着这句话。忽然,她老人家对她说:“孩子,你跟嘉宏快结婚吧!明天就结!我不行了!别让我看不见你们结婚……”

姑娘流下了眼泪,安慰着老太太:“看您说的!多不吉利!您还能活长着呢!我劝嘉宏先不忙别的,抓紧把房盖起来,就结婚!”

老太太不再讲话,闭上了眼睛,睡着了。

这一晚,哥哥、姐姐来本是同嘉宏商量,那一百只戒指,就让弟弟多拿一些,他正结婚等钱用。其余的,他们不计较了,该怎么分就怎么分。别因为这事伤了和气,让旁人笑话。可是,谁也没讲出口,都悄悄地走了。妈妈的病太重了。

第二天,老太太再也没有起来,如果不是这一百只戒指,她也许还能多活几年!柳嘉宏望着母亲的尸体,心里头一次诅咒那戒指,也诅咒自己!自己干吗一镐头下去正巧砸在铁盒子上呢?命运,这是在成全我呢?还是在惩罚我?

他好后悔那天在二姐家的宴席上,为什么要和大家吵架?他也后悔没听从郑琳的话,她讲得对:“没有戒指,我们也照样活……”

母亲的死,使他深深责备起自己了。他想好了,料理完母亲的后事,他便把那一百个戒指拿出来,交给哥哥、姐姐,他们爱怎么分就怎么分吧!母亲死了,房子也不用盖了,自己赶快结婚算了。他没有让母亲看到自己的婚礼。那婚礼还有什么意思呢?妈妈,原谅我吧!

把母亲的尸体送到八宝山火化,大哥嘉华带着妻子和两个孩子也来了。这是他提出来的,妻子立刻同意:“这样好!也让大家看看我们是一家人,一切关系又恢复了正常……”嘉华没说什么,他不大满意。母亲都死了,让大家看看又有什么用呢?不过,他没责备妻子,谁没有过自私的时候呢?

嘉华望着火化炉那高大的烟囱,望着母亲的遗体化作一缕缕黄烟,从那烟囱中飘散去,他流下了眼泪。他想起了父亲。他站在那里,久久未动,一直到哥哥、姐姐们拉拉他的胳膊:“快回家吧!”他才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