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影壁

在文化大革命中,这样荒唐的事不知有多少。事过之后,人们也就忘掉了。也是,人们若是把过去的事都记住,脑子还不得爆炸?即便有人偶然提起,也不过把它当做笑话,早无当年的虔诚和一腔热血沸腾了。

可怜、无辜的影壁呀!

掐指细算,二十来年过去了。柳家大院今非昔比,变化着实在不小。如今,成了名副其实的大院。说它大,是因为原先只住着柳家一家,如今一下子住进八户,人口膨胀似乎把院子也涨大了。那么多人住进来,请神容易送神难喽!

柳家兄妹都埋怨母亲,催促母亲到街道办事处要求落实房子政策。柳老太太毕竟是七十开外的人了,腿脚哪像当年那么利索?自从丈夫那年悬梁自尽,开始是连吓带怕,得了心悸病;这几年,大小病乘虚而入,挤在她的浑身上下,快开起一个杂货铺了。她任凭儿女们埋怨,只是叹气不说话。

房子,在北京眼下是最金贵的了。当初,说房子多,应该让出去给大伙住,发扬“五湖四海”精神,不是嘉宏首先提出来的吗?嘉铭、嘉萍谁也没言语个“不”字,都麻利儿地表示积极赞成、支持吗?房子让出去了,一个柳家大院,只剩下两间房,一间留给嘉宏住,一间留给母亲住。几户人家热热闹闹搬了进来。嘉宏到东北插队去了。嘉宏住的那间房,也被人占了,说是:“就剩下老太太一个人,住一间大房子够宽敞了。应该发扬风格嘛!”嘉铭和嘉萍不也说:“让就让出去吧!”嘉宏从东北来信,不也表示支持吗?这些事,莫非他们哥几个都忘了不成?

柳老太太不说什么。她知道,儿女们有难处。那时候,难处在于政治。如今,难处在于添丁进口,房子越来越成为难问题了。

嘉铭原来住的挺宽敞,两大间房子。这两年,小舅子结婚,实在没房,老婆提出来让一间。嘉铭能说什么?一间让给小舅子当新房,另一间打了个间壁,一分为二,好和孩子们分开住。一下子,他们的空间缩小为四分之一。能不挤吗?房子挤了,就怄气,火也就容易往上冒。不是嘉铭埋怨老婆:“当初结婚时,我说住在我们家,你非得往这儿搬!说是怕住在那儿受婆婆的气!现在好了,气不受了,房子也快像切糕一样切完了……”要不就是老婆埋怨嘉铭:“你有先见之明,你能耐当初你干吗把你们家那多房子让给别人住?你怎么没想着给你两个儿子留两间?……”自然,气拱气,火赶火,难免时常拌几句嘴,或者随手从桌上、柜上抄起几件并不太值钱的茶壶、小杯之类,叮噹往地上一摔,把小屋弄得一塌糊涂。小舅子开始还过来劝架,日子一长,这吵架像两口子亲热一样,隔三差五就来这么一吵,便也还过得去。

嘉萍头胎流产,以后却并未耽误生孩子。那几年,她除了参加那场推影壁战斗外,再无心恋他人之战,成了彻底的逍遥派。于是,孩子没少养。从六九年起,隔一年一个,连着来了仨,两男一女,气得眼下只能生独生子女的小媳妇们直眼红。不过,当初,她同丈夫都忘了算计一下,三个孩子先后落世。以后得需要多少房间呀!总不能老和自己挤在一张床上吧?这正所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眼下,孩子一个个长大了。老大都已经十六七了,老三都十二三了。大闺女、大小子了,也不能总在一张床上滚了吧?她的要求并不高,只想能在一间屋里放下一张双人床供自己和丈夫用,再放下三张单人床,孩子们一人一张。可是,一间屋子怎么能摆得下四张床呢?天无绝人之路,丈夫想出了主意,自己设计,自己动工,把床都装成上下铺,一间屋子也就仿佛扩大了一倍的使用面积。不过,整天望着这颇像学生宿舍的家,嘉萍心里不窝火吗?虽然,丈夫好脾气,儿女个个听话,全家没有像二哥嘉铭家吵得天翻地覆,那心气却总也捋不顺。嘉萍才四十三,更年期竟提前到来了,弄得全家谁也不敢惹她。

房子住得最紧巴的要属嘉宏。到东北插队九年,前两年才回到北京,和母亲挤在一间屋里住。至今还是光棍一条。要说搞对象,虽说年龄大了些,其它各方面条件总还可以。当年学校里的排球队队长,身条儿是没的说,身板儿也硬朗朗没的挑。插队时就练出一手好木工活,街坊四邻,什么板凳坏了,抽屉坏了,窗户关不严,门有裂缝了,少不了都是他出面去修理,三下五除二,便俢好了,谁不夸赞?大婶大娘们也断不了帮忙给他介绍对象。谁知,少说也快一个班了,竟没有一个成的。

也不能都怪姑娘们眼眶子高。非得找有演员的模样,运动员的身材,有海外关系家底的姑娘,不是没有,毕竟是少数,而且大多是年轻的风流姑娘。三十好几的大姑娘们要求并不高,都很实际。一连介绍的几个对象,见了面,开始都很乐意。电影也看了,公园也逛了,音乐会也听了,大马路逛了好几次了,双方心里都火烧火燎的,恨不得能赶快把婚事定下来,彼此也都踏实。女方提出要上他家看看。他最怕的便是这一招。为什么?他哪儿有结婚的房子呀!

一连几个对象都是这么吹的。能怪姑娘们吗?没房子,在哪儿结婚?发昏吧!搞对象,起初,他还觉得新鲜,每次见面前都要梳洗打扮一番。经过这么几个回合,他腻烦透了。如果不是好心的街坊劝说,不是妈妈、哥哥、姐姐像哄小孩般哄着他,他真不愿再去耽误工夫。

他真是受了刺激。以后,甭管遇到什么人,见了面,头一句话,他准说:“丑话咱先说在前面,我可是没房子!得!人家女的也就‘古得拜’了!”

房子!房子!谁也没他最愁的是房子!

他又不敢向嘉铭、嘉萍那样,冲母亲提房子的事。当初,提出让房子的主意就是自己出的呀!只好打掉牙咽进肚子里!

想想,也实在憋气。当初,他响应号召,毛主席挥手我前进,一进进到北大荒,原先住的那间房立刻有人伸手要了去。如今,他回来了,虽不如从老山前线回来,有什么光荣业绩吧,总也算战天斗地一场呀!怎么没人把那间房伸手再交出来呢?那“五湖四海”精神哪儿去了?

院里几户人家谁也住得紧紧巴巴的,都像是挤得满满的沙丁鱼罐头。想想,当年即便不推掉那扇影壁,今儿也得把它推了,腾出点儿地方盖房子。

那扇影壁也算是鞠躬尽瘁了。当初,挖了两米多深的坑也派上了用场。那年流行“深挖洞”时,索性把它再挖了挖,用它当了防空洞。推倒的影壁,那质量上好的清一色灰砖都砌防空洞用了,倒是一点儿都没糟蹋。谁知,防空洞挖是挖了,砌也是砌了,一点儿没用,常年积雨下沉,前几年塌陷下去。人们索性填平了它,在它上面盖起两间房,正经解决了几口人住的大问题。

影壁,影壁!新落生的孩子根本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更不知道柳家大院里曾经有过一扇挺风光、又历经曲折的影壁。

别说孩子,即便是大人们,也渐渐把这扇影壁给忘了。就连柳嘉宏也几乎把影壁给忘了,每天进出院子,见当年立影壁的地方如今立着两间后窗朝大门口开的房子,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似乎当初建这座院子时就是这么建的,根本没有什么影壁!

柳家兄妹几个聚在一起,常念叨的话题一是催母亲尽快落实房产政策,二是催柳嘉宏麻利地找个对象结婚。他们几乎没有一个想到影壁,自然,也就不会说到影壁。似乎那影壁像一条游蛇,滑溜溜的早从他们记忆中溜走了,溜得个无影无踪。

影壁少了就少了,影响不了整个院子,更影响不了院子里人们的饮食起居。它,无关紧要。人们忘掉它,是情有可原的。

今年,柳嘉宏三十八岁了。他在木材加工厂当木工,是四级工的老师傅了。五一节,他值班。这活儿,逢年过节都是他来干。倒不是图那一块八毛钱加班费,而是值班就他一人,有间屋子暂时属于他自己,可以清清静静地过上一天。天天和母亲在一起挤,着实有许多不方便。想当初,三间大北房,一间为客厅,一间为厨房,一间为卧室的宽敞日子再也没有了。娘俩挤在一起,抽个烟,母亲嫌呛;喝个酒,母亲又怕他醉,真是别扭极了。所以,他特别愿意值班,一值班,他买一瓶好酒,可以痛痛快快喝一顿。除了这点儿乐还剩下什么了呢?

五一节这一天值班,使他时来运转。这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

这一天天擦黑,不知哪儿飘来一点火种,木材加工的一个车间起了火。赶巧,他正要喝酒,想在喝酒之前巡看一遍,没事的话也好喝着痛快。他一下子发现那火苗儿刚从屋外燃起,正把火舌吐向堆满五合板的一车间。这还了得,他赶紧扑了过去。火并不大,很快便扑灭了,他的一套刚穿没两个月的西服被烧成千疮百孔。

第二天,他受到厂领导的表扬。

没过几天,他的大名上了晚报。虽然只是在第二版的一个小角上,充其量不过百字,柳家大院几户人家都看到了。整个一条街的人也都看到了。

这月月底,他拿回来一百五十元的奖金。

运气就这样来了。

他正耍着一个对象,叫郑琳。姐姐嘉萍帮助介绍的,同嘉萍在一个工厂工作,也是从北大荒插队回来的。见面之前,姐姐一再嘱咐着嘉宏:“你可别犯倔!别一见面又说没房子、没房子的,先把人家嘴给堵死了!人家姑娘可是不错!”

见了面,在天坛公园门口,嘉萍向双方做了个介绍,就推说有事告辞了,临走前还特意向嘉宏使了个眼色。

嘉宠偏偏还是老样子,哪壶不开提哪壶!“丑话说在前面,我可是没有房子。咱们的岁数都老大不小了。你慎重考虑一下!”

郑琳瞧了他一眼,没答话。相反回转身,主动掏钱买了两张门票,递给他一张。

他还能说什么呢?跟着她,一块儿走进了天坛公园。头一回合下来,嘉宏对郑琳挺满意。

郑琳看着他,也挺满意。还挑什么呢?眼瞅着往四十上奔的人了,青春最好的年华,都挑水的过景(井)了,再不麻利点结婚,别说孩子都难生养,弄不好,也许刚结婚不几年就人到更年期了呢!

在天坛公园逛了一圈,从祈年殿到回音壁。正是三月小阳春,天还挺暖和的,风儿轻轻地吹着。谁也没再提那倒霉房子的事。

没提,并不等于那房子的事便解决了。郑琳没说话,也并不等于她无动于衷。说实在的,同嘉宏头一次见面一直到现在,她一直在迟疑不定。不为别的,恰恰是为房子。只是,她没有表露出来罢了。

房子,她也头疼得很。她家里也挤得要命,几个弟弟妹妹恨不得她立马找个婆家,省得在家里一起挤。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合适的对象,也没房子,结了婚可怎么过呢?吹了吧,郑琳也犯嘀咕。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嘉宏这小伙子,人是没的挑,两个人并肩(还不敢挽手)走在大街上,旁人的眼光告诉她:是挺般配的一对!

这时候,五一节这场火,晚报上这一则不过百字的小消息,给姑娘心头加了一把火,添了催化剂。好!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这一天晚上,郑琳来到柳家,老母亲知趣地离开屋,留下空间给他们。她大大方方问柳嘉宏:“咱们也交了两个多月了,不知你有什么想法?”

这话问得柳嘉宏莫名其妙。鉴于前车之鉴,他提高了警惕,心想肯定又是来吹灯拔蜡的。

“我没什么想法,你要觉得……”

姑娘打断了他的话:“你要是没什么想法,我们就把事定了,早点儿结婚!”

女人的心真是难以捉摸,也不知他们究竟想的什么。柳嘉宏不信,竟睁大了眼睛。

姑娘望了望他,嫣然一笑,说了句:“真的,我们结婚吧!”便倒在他的怀里。

正是六月初的天,姑娘穿着一件柔姿纱的连衣裙,那富有弹性的乳房和身体一起拥在他的胸前,让他难以自禁,浑身竟有些发颤。要知道,活到三十八岁,他还是头一次接触女人的身体。

“房子呢?”激动过后,他又提到这个敏感的问题。

“我早想好,就在你这间房子旁边盖一间小房!”

这事,柳嘉宏不是没想过。他家房子旁边早没有多大地方了,邻居们已先占去了,盖起蘑菇般的小房。如果非要见缝插针,恐怕最多只能盖一间四平方米的小屋,除了放一张床,还能放什么呢?而且,盖好了,谁住?让老母亲去住?还是让新娘子去住?他对谁也说不出口。

没想到,姑娘早把问题想到好了。“我们去住,怕什么?我就不相信咱们这辈子会永远没有房!”

真痛快!柳嘉宏还能说什么呢?母亲听说后,拉着姑娘的手哭了:“好闺女呀!我一身是病,知道自己没几天活头了!前辈子造的孽呀!就这块心病!你和嘉宏结了婚,我死也就闭眼了!”

姑娘安慰着老太太:“伯母,您放心!结了婚,我侍候您,您还活得长远着呢……”

说着,说着,姑娘竟也掉起眼泪来。老太太也真是怪可怜的。老太太见姑娘一哭,忙掏出手绢替姑娘擦眼泪。娘俩竟哭成一团。

这哭声自然惊动了街坊四邻,没有人不夸赞郑琳的:“瞧瞧人家这姑娘,眼下打着灯笼难找!”“是呵!是呵!山上石多金子少,世上人多君子少哇……”

柳家要盖小房的事一传开,哥哥、姐姐二话没说,纷纷出力、出钱。没出一星期,盖小房的砖、水泥、木料、油毡,全部备齐。院里八户街坊,户户挺身而出,更是愿意帮忙。倒不仅仅是姑娘这种行动感动了他们。细细想想,住的房子原本就是人家柳家的。当然,现在让他们搬出去,是困难。可眼下,人家柳家要娶儿媳妇,也实在困难着哩。柳老太太人缘好,脾气好,从来没说什么,街坊们也替老太太为难。人心都是肉长的嘛!街坊们尤其看不下人家比自己过的还艰难,同情之心自然便油然而生。

“需要我们干什么呢?拉砖、卸料、干个小工?干啥都行呀!盖小房我们几家都盖在你前头,有经验……”

几户街坊纷纷对柳嘉宏开了口,个个仗义得很。嘉宏很感动,一一婉言谢绝了大家的好意:“这点儿活不麻烦人家,我是个木工出身,还盖不了一间四平方米的小房?”

“用得着的话,言语一声!甭客气!”街坊们个个如弹上膛,随时准备出击。

破土动工了。先要挖地基。哥哥嘉铭和他的大小子都来帮忙。没想到,这地方很难挖,表面一层是碎石子,再下面一层是水泥、石灰、炉渣儿的三合土。这些家伙一掺进水,天长日久凝固起来,同钢筋混凝土一样硬。镐头砸上去,像牙咬一样只露一个小小的白印。

三个男人整整挖了一天,才把这层三合土撬走。天渐渐黑了下来,柳嘉宏对哥哥说:“明儿再干吧!”

哥哥和孩子都是请了一天的假来帮忙,想今儿干完算了,省得明儿还得请假。地基挖好了,明儿垒墙,柳嘉宏已经请好了师傅,便用不上他们了。于是,他们说:“干完算了!”

大月亮的,明晃晃的,泻银一般淌满院子。不用灯,也看得着。五个人轮番挥镐接着干了起来。

挖着,挖着,柳嘉宏只觉得一镐下去,叮噹一响,镐头碰上一件硬家伙,震得他虎口生疼。

“妈的,别又碰上三合土了吧?”他暗暗骂了一句。

哥哥见他停了镐头,便要跳下去换换他。他说了句:“没事儿!”然后又一镐头抡下去,叮噹又是一声响。遇见鬼了?他蹲下身,用手拨开四周的土块,地底下露出一个生了锈的铁盒。他忙蹲下来,小心翼翼挖出铁盒,吹吹盒面上的浮土,隐隐可以看出“柳”的篆体字。显然,这是柳家祖上特意埋在这里的。

“拿上来看!”哥哥在上面叫他,他才跳上来。

“回屋看!”哥又说了一句。他们都回到屋里。

那铁盒却怎么也打不开。抱起晃晃,里面有东西噹噹响。莫非这就是相传爷爷留下来的那一盒金银珠宝?并不只是讹传,到底还是无风不起浪!

母亲走过来,睁大奇怪的眼睛。

“妈,您看!您还说没藏珠宝呢?”柳嘉宏问。那近二十年没人再提过的一盒珠宝的问题,一瞬间插翅而归,又重提起来了。

“我从没听你爷爷提起过呀!”母亲不住摇头。

“没提起,那一定是爷爷有原因没说。”柳嘉宏又说。

哥哥有些着急了,催促着:“先别扯陈芝麻烂谷子了,想办法把铁盒弄开吧!”

急中生智,柳嘉宏从床底下的工具箱中找出一把钢锯条来,把铁盒锯开,里面现出一堆金黄金黄的戒指来。数数,不多不少,整整一百只。

母亲和孩子都愣住了。

柳嘉宏禁不住望望屋外那挖了坑的地基,深深的,在月光下反射着光影。他不由得想起二十年前推倒影壁后挖的那个深深的坑。也是这样在月光的映照下,反射着黑黝黝的光,扑朔迷离,幽冥不定。

这么多年,他头一次想起了那影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