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大革命”一来,柳家大院最先引火烧身的是这扇影壁。
这时候影壁处于内外夹攻、腹背受敌的架势。一时间,它几乎成了附近居住的人们眼中的众矢之的。“好家伙!柳家大院那扇影壁,还了得!那底下藏的金银财宝都是人民的血汗呀!”
霎时间,影壁成了一个魔鬼,一个庞然大物,一个罪恶的化身。
这时候,柳嘉宏几次问父亲:“影壁底下究竟在哪儿藏着金银珠宝,你快主动交待吧!”
父亲却几次回答:“哪里藏着什么金银珠宝,那都是人们的传闻,讹传罢了!”
这不是欲盖弥彰吗?父亲显然是怕失去这些金银珠宝。柳嘉宏这样认为,并以此认清资本家唯利是图的嘴脸。当时,作为“狗崽子”,他正为加入不了红卫兵而苦恼万分。在学校,在大院,进进出出,他都觉芒刺在背。他把这些苦闷统统倾在父亲的身上。可以说,他从来没有这么恨过父亲。
比他更憎恨父亲的是大哥嘉华。一直到这时候,他才知道自己亲生的母亲早死了,现在这位母亲不过是父亲的小老婆。在工厂,他觉得自己矮人一头。回到家,面对妻子和两个孩子,他觉得更羞愧难当。他去找了父亲,不是为了什么影壁下的宝贝。如果不是这些珠宝商家的宝贝坠着他死沉死沉往下跌,他早上去了,早上了大学了!不至于混成这样子!他找父亲的目的很简单:断绝关系,从此一刀两断。而且立刻带着孩子、老婆,搬出柳家大院,到岳父家去挤着住了。
大哥的举动对全家刺激很大,对嘉宏尤为强烈。嘉宏这时心理十分复杂。他既恨大哥又羡慕大哥。自己能有这种举动吗?不行。他没这份勇气,也没有大哥的那种理由。于是,他便又想起那影壁下的宝贝。他一定要从父母嘴里探听出这桩秘密来。这样,证明他与家庭划清了界限,即使依然加入不了红卫兵,总可以为这场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立下一功吧?于是他又几次软磨硬泡问母亲。谁知母亲与父亲如出一辙,回答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嘉宏!我跟你实说了吧,那都是人们的传闻。你爷爷,你爸爸呢,也是为了增添家中的身份,从来没说穿罢了!这么些年,才越传越邪乎……”
柳嘉宏心里这份气呀!他没想到平常那么温顺的母亲也同父亲一样,那么老顽固,非要抱着花岗岩的脑袋去见上帝不可!
这几天,他已经听说,学校里的红卫兵和街道上的造反派,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起初,他自己还一再保证,一定要从父母那里问出影壁下面的秘密不可。现在,他走道都不敢抬头了,他知道,有人在戳他的脊梁骨了,有人甚至骂他:“真是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一点儿没错!”他的心像针扎一样难受。
这天晚上,他分别把二哥、姐姐叫到柳家大院。三个人集中兵力,轮番作战,最后问一次父母这影壁底下的秘密。谁知,他们竟不为儿女之心所动,回答和从前一样,依然矢口否认有什么宝藏可藏。问到最后,人困马乏,父亲索性靠在墙角,闷头抽烟,来一个扎嘴的葫芦,一言不发了。母亲一个劲儿地掉眼泪,嘴里砸姜磨蒜,反复唠叨着一句话:“你们要逼死我们怎么着呀?怎么说,你们都不信呀?……”
最后,柳嘉宏对哥哥、姐姐们说:“反正过两天,红卫兵也得进院把影壁推了!我看还不如咱们自己先动手,说明我们也是革命的!”
哥哥、姐姐早想能像大哥一样有点儿革命行动呢,便都同意。“这时候,先下手为强,要不咱们越来越被动!”姐姐说。“对!我看早该推了!”二哥说:“为了这扇倒霉影壁,我在单位都抬不起头,回家还得受我们那口子的气!说干就干,明天就推!”三人决定了。
只有爸爸不说话,妈妈不住地哭。
第二天上午,哥哥、姐姐分别打电话向单位造反派请假。一听说是为推倒影壁,自然都批准,大力支持,这功夫,柳嘉宏已经用毛笔写完一张大字报,贴在院门口。那大字报名字叫:“和资产阶级家庭彻底决裂——推翻影壁闹革命,挖出财宝献人民”。一下子,吸引了不少人,尤其是左邻右舍早听说过影壁底下秘密的人们,把院子挤得个水泄不通。
兄妹三人拿镐头、铁锨,砰砰向影壁砍去。不知是影壁建得实在结实,还是因为兄妹三人都不是干体力活的人,那影壁虽遭几砍,却岿然不动,仿佛诚心向大家示威,柳嘉宏一气之下,抡起镐头又是一砍,谁知这一砍没砍中影壁,却正砍在自己的脚面上,顿时鲜血淋漓。这一下,激起众怒,大家纷纷拥上来,齐心合力,只见影壁在摇颤,倾斜,最后轰隆隆散架一般倒碎在地上。人们竟拍手欢呼起来。
柳嘉宏顾不上脚伤,紧接着和大家在影壁底下拼命地刨了起来。一时间,镐声铿锵,暴土扬尘,柳嘉宏和二哥、姐姐三个都已经汗流浃背了。
这时候,他们与大家的心情都变得异常古怪。大家正义愤填膺。恨不得他们柳家是个大大的资本家,是比荣毅仁、王光美家还大的大资本家,在这影壁之下不仅挖出来金银珠宝,最好还挖出来电台、无线电发报纸、定时炸弹、中正剑、蒋介石的委任状之类的东西来。大家格外想挖出个金娃娃来,爆出一个冷门,奏响一曲响亮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凯歌!
柳家三兄弟则希望自己家这资本家越小越好,千万甭那么惹人眼目。事实上,自从爷爷一死,柳家辉煌的日子已成为历史,到了解放前夕,父亲的小买卖业已倒闭。解放后,父亲不过是每月拿着二十几元利息的资本家而已。他们庆幸着柳家的衰落。如果不是影壁底下的东西作祟,大概他们柳家不至于如此惹起众怒。他们的压力自然也就不会这么大。
此刻,柳嘉宏真恨不得一镐下去,“叮噹”一声,挖到那埋藏多年的宝贝。他年轻,想得很单纯,只想立马奏效,以显示自己革命的立场。哥哥嘉铭和姐姐嘉萍的心情与他不同,他们毕竟比他年纪大些,想得自然也就多些。他们心里很矛盾,既想能挖出宝来,又不想挖出宝贝来。真像父母说的那样,一切不过是以讹传,子虚乌有,父母的罪过不少点儿吗?他们身上的负担不也就减轻了吗?当然,如果真挖出来了,他们可以立一大功。父母呢?他们的罪过就更大了,他们恨大哥,他们不能像大哥那样对父母绝情。话又说回来了,真挖出来,受罪的不仅仅是父母,他们各自所背的家庭出身这包袱不也随之加重了吗?可恶的影壁呀!到底是挖出宝贝来好呢?还是挖不出宝贝来好呢?嘉铭和嘉萍下镐远不如嘉宏那样坚决,那样铿锵有力……
挖到中午,除了挖出一堆砖头烂瓦,什么也没挖出来。昔日风光的影壁,现在已经成了一片瓦砾场。人们回家吃饭去了,相邀下午接着来,继续作战。
柳嘉宏和哥哥、姐姐回到家,爸爸还在抽烟,弄得满屋烟雾腾腾,他像坐在烟雾中,仿佛参禅一般。母亲已经给他们做熟了饭。因为没敢出去买菜,只好做了一大锅挂面,用葱花爆锅,打入几个鸡蛋,倒入酱油,放了些盐,弄上点淀粉一勾芡,就算作为面的卤。在柳家,一家三餐饭从来都是格外讲究的,根本没吃过这样简单的饭。不过,这一顿中饭,柳嘉宏和哥哥、姐姐吃得格外香、格外多。
母亲给父亲端上一碗面,父亲没有吃。一家人,望着父亲,谁也没有讲话。
下午,红卫兵闻讯赶来助威。院子里,越发显得气氛热烈而且紧张起来。大家齐心奋力,跃跃欲试,前面有一个明确的目标在等待,便显得格外斗志昂扬。地底下藏着的仿佛不是什么金银财宝,而是一座十三陵的地下宫殿或者是什么秦始皇的兵马俑,大家格外舍得卖力气,又格外小心翼翼,生怕一镐头下去,没留神碰伤了哪块金枝玉叶。
挖到天都黑了,淡淡的月牙升了起来。地已经挖了两尺来深,依然什么也没有发现。
红卫兵偃旗息鼓之前,闯进屋内,挥舞着刚刚挥镐头的手臂,朝父亲、母亲挥动一顿皮带,结结实实地砸在二位老人的皮肉上,质问他们究竟把金银珠宝藏在了什么地方?老两口却不识时务,依然铁嘴钢牙咬死:“没有!确实没藏什么金银珠宝,那都是旁人传说的……”他们越是这样说,红卫兵越是不信,皮带抡得就越多。
看着旁人抡着皮带打在自己父母的身上,做儿女的是什么心理?嘉宏真想夺过那皮带。可是,他不敢。嘉铭背过脸,索性不看。而嘉萍又累又怕,竟瘫在地上,低低啜泣起来。
“哭什么?哭!可怜臭资本家怎么着!”红卫兵的皮带又向嘉萍挥去。她咬着嘴唇再不敢出声。
待红卫兵离去,全家鸦雀无声,一家几口,默默相对,彼此心里翻腾着。天已落黑,谁也不去拉亮屋里的电灯。
二哥嘉铭准备要走了,叫了一声嘉萍,竟没有回声。嘉萍还瘫在地上没起来。他便拉了她一把,才发现她昏了过去,把她拖到床上,呵!大家都看见了:她的裤子上已经湮红了一大片血。地上也湮着腥红的血。
嘉萍已经怀孕三个月了。
“快送医院吧!”母亲忘记了刚才皮带抽打在身上的疼痛,叫了起来。
还是嘉宏有劲,把姐姐背到医院。流产!不流产还等着什么呢?挖了一天,又累、又怕、又紧张。一个女人怎么能承受得了?
嘉铭在医院里守候,嘉宏赶紧向姐姐家跑去,告诉姐夫。姐夫还真不错,没有责怪什么,只是叹了口气,骑上车向医院奔去。
嘉宏心里沉沉的。全家付出了这么大的努力,如果明天还挖不出什么东西,真太对不起姐姐了!他把一股子劲都对准了明天。仿佛明天一定会马到成功!
路上,嘉宏遇见了大哥嘉华。大老远,他就看见大哥向他走来。显然,大哥是看见了他,特意向他走来的。
嘉华同父母提出断绝关系,心里也并不那么好受。不管怎么说,在柳家大院生活了三十来年,这一搬走,挤在岳父家,寄人篱下,看人家眼色,并不那么舒坦。尤其是老婆,整天数叨他,说找上他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了!两个孩子也跟着倒霉!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他烦,又不敢当着老丈母娘的面同老婆翻脸。同父母断绝关系,可以说一半是出于自己的想法,一半是出于老婆的撺掇。当初,由于出身,好多姑娘不敢找他。这女人敢。也算是不容易才找到了老婆。他天生气短,怕老婆。有什么办法呢?都是家庭出身给闹的。
今天,嘉华听说了,弟弟和妹妹带头推翻了影壁,要挖地底下藏的宝贝。虽说和这个家庭划清了界限,对这种传说的秘密,他不能不关心,很想知道今天究竟挖出来什么结果。他向弟弟走来,叫了一声:“嘉宏!”
嘉宏根本没理他,装作没看见,拐了个弯儿,走了。
回到家,爸爸没作声,妈妈问他:“你姐怎么样了?”他没应声,妈妈也不敢再问,缩回头,只是不住眨动着眼睛,望着他,希望能从他身上望出一些好的征兆来。
晚上睡觉脱鞋时,嘉宏才觉出格外疼,脚面肿成了一个小馒头。他后悔刚才送姐姐到医院时没有给自己的脚也治治。
第二天,嘉宏早早起来,顾不上脚疼,挥镐立在院子中。嘉萍没有来,嘉铭和红卫兵前后脚到。大家叮叮噹噹又挖了整整一天。影壁底下方圆一丈见方挖了有一米多深,还是什么也没发现。照样,柳家老两口又结结实实挨了一顿皮带。
次日,大家喊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语录,又整整挖了一天,已经掘地近二米,一人多深了,还是什么也没挖着。
站在一人多深的地底下,望望四周黑黝黝的泥上,柳嘉宏心想:资本家可是真狡猾,他们究竟把金银财宝藏到哪儿了呢?这一瞬间,他恨透了父母。是从内心深处发自真情的恨。他把这一腔恨统统倾注在镐头上。
红卫兵们有些不耐烦了,扔下镐头,把柳家老两口从屋像拎小鸡一样拎了出来,开了一个现场批斗会。结果,老两口还是硬说什么也没有藏。这一下,可把红卫兵激火了。为首的两个红卫兵,一人推一个,把老两口推进挖的洞里,然后喊到:“你们不说,就甭想出来!”说罢,就铲土往洞里埋。
嘉宏和嘉铭俩人吓坏了,一个个腿肚子筛糠,谁也不敢发话,最后,还是柳嘉宏鼓足勇气,对红卫兵头头讲:“先让他们上来吧,今晚我一定让他们开口,交待出东西藏在哪儿!”
红卫兵头头和柳嘉宏是同班同学。在学校排球队里,柳嘉宏还是他的队长哩。虽然,他十分愤怒,还是买了柳嘉宏的面子,说道:“好吧!明天我们再来,如果他们还不交待,再接着开批斗会,拉到学校操场上开!”
嘉宏心里一颤。拉到学校操场上?前几天,在毒太阳底下,老校长就是站在那里的领操台上,腰弯得像是虾米一样,实在支持不住,从那近乎一米半的高台上跌了下来,又被拎了上去。最后,活活被打死在高台上。那批斗会的架势,他想想,心里都一阵阵发冷。
晚上,二哥灰溜溜地走了,像是一切错都在于他一样。爸爸、妈妈和嘉宏,三人谁也没去捅火做饭,干坐着发愣,都在想着明天该怎么过。
嘉宏憋不住了,站立起来,先走到爸爸面前问:“你倒是说话呵!”又走到妈妈面前问:“你倒是说话呵!”他们谁也不说话。这怎么能行呢!说什么今天晚上也要让父母交待出来金银财究竟藏在什么地方了!他严厉地逼问着,最后竟哭了起来,近乎哀求:“爸爸,妈妈,你们就说了吧!说了吧……”母亲搂着他也哭了起来。父亲则长长叹了口气,站起来说道:“孩子,爸爸这一辈子干过许多错事,已经够对不起你们的了!我不能再干错事,说瞎话,骗你们呀……”
柳嘉宏也站了起来,走到父亲面前,望着父亲严肃而认真的面孔问道:“是真的?真的没藏?”
父亲点点头:“难道非要我把心挖出来,你才信吗?”父亲说完,转过头,也抹起眼泪。
这一刹那,柳嘉宏相信了父亲。
他禁不住望望院子里那已经倒塌的影壁,那已经被他们挖掘两米深的洞,在月光的照映下,反射着黑黝黝的光,扑朔迷离……像张着一只黑乎乎的大口、要吞吃什么东西。
也许,真的不过是以讹传,影壁底下并没有藏着任何什么东西。
可是,一切已经晚了。第二天天没亮,父亲走出屋,母亲以为他去上厕所。他再也没有回来。他在厕所的房梁上,用自己的腰带上吊自尽了。他害怕到学校大操场上去挨批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