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生死界

那天清晨,老鼠尾巴巷的人发现巷子里来了许多背枪的人时,天成已经被人反绑着从家里拖出来了。天成只穿着一条短裤头,赤裸的上身和双腿在清晨凉风中白得很刺眼。天成那天是在被窝里被抓的。天成赤裸的肉身在漫长的老鼠尾巴巷走过时,给在旁观望的老鼠尾巴巷的人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

天成被关进一间阴冷的房子里之后,就陆陆续续地来了许多人,其中一个人捏着天成的下巴说:“在渔箭河里钓甲鱼的是你吧!你艳福不浅嘛”。那人狠劲捏着天成的下巴,使天成痛苦地咧了咧嘴,喉咙里发出一种怪异的声音。那人又问:“你把人藏在什么地方了,说出来就放你!”那人松开手,贪婪的目光望着天成。

天成心里想着天鹅,想着天鹅目中凄迷的泪水,他看了一眼眼前这张陌生的脸,把目光移到了别处。

天鹅走的那天清晨,天降着大雾,什么都变得朦朦胧胧的,憋的人透不出气来。在河岸边,天鹅愣愣地望着天成,天成也愣愣地望着天鹅,天鹅把手伸给天成,天成感到天鹅的手很凉,那种手指间轻微的颤栗传遍了天成的心身。天成望着天鹅忧伤的眼睛里流出的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淌。这时就起风了,风吹起了浪,浪拍打着岸边的小船,叭叭响,紧一声慢一声地传过来。船老大在雾中冲天成喊:“开船了!”天鹅眼里的泪水就速速地掉在了天成的手背上,她垂下头,将天成手背上的泪水轻轻拭去,然后她仰起头,想对天成说什么,咧了咧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天成望一眼雾中的船老大,对天鹅说:“去吧,船把你送到那里之后,就会有人来接你……”

天鹅走了。

天成望着在雾中飘然而去的小船,眼前就浮现出一张陌生女人的脸,那张曾是他父亲所描述过的乡下女人脸,在无数次的梦中出现使他无比地熟稔而又无比地依恋,可是等他梦醒之后,那个女人的形象又被陌生冲谈。天成想,许多年以前父亲在这条河上送走了他眷恋的女人,许多年之后自己又在这条河上送走眷恋的女人。这一次又一次地重复,有着什么样的联系与意义呢,天成始终没想明白。

有人开始踢打天成,踢得很卖劲很有节奏,这使天成东摇西晃的身子几近倒下。当他正欲站直身子时,那人踢累了,大喘一口气,接着又上来一个继续着踢,直至把天成像狗一样踢翻在地为止。这时一个圆验的男人才在天成的眼前出现,圆脸男人的五官长得很拥挤,张扬着颤狂和刻毒,紧紧盯着地上的天成,像猫在玩味垂死的老鼠,片刻之后,他抓住天成的头发往上提,疯狂地吼道:“你把那个女人弄到哪里去了!”

天成看了所有在场人的脸,每一张脸都在仔细地等待从他嘴里说出关于那个女人的事情。天成最终什么也没说,他觉得没有必要说。

这时,圆脸男人转过脸去,从阴暗处抓起一条黑色的东西,高高地抡起,顿时,天成的头顶上就响起一种呼啸般的吼声,随着响声的跃落,天成就听到了来自自己腰际间的一声断裂爆炸声,天成眼前立刻就漂起了无数的碎尸一般的闪亮物,转瞬之际就爆发出血一样浓重的黑色,天成的脸重重地叩在地上。

当天成再度苏醒过来之后,他完全丧失了对时间的记忆,他唯一的感觉就是自己生命的存在,那种存在的生命微弱如坟墓深处闪动的磷火,但是,那只已刻进生命之中的小船仍然清晰如初地在漂泊……

当天成呼吸到一种发霉的潮气时,他才发现自己是躺在一张床上的,四周昏黑如阴间一般。床前有两个人影,依稀可见两张男人的脸。天成顾不得去思索什么就被来自体内火焰般地灼痛驱使着疯狂地喊起来:“水,我渴!”

两张男人的脸对望了一下,片刻之后,其中一人走出去了,不一会儿提来一只红色的暖瓶。

天成贪婪地盯着那只红如淤血一般的暖瓶。在屋的那个男人接过暖瓶,启开瓶盖,往地上倒出些水,水坠地的声音伴着蹿起的一柱白气,罩住了男人的脸,天成还是看清了那是一张向日葵似的圆脸,那拥挤的五官上每一处都张扬着仇恨。他征征地看着天成,然后又往地上倒了一些水,天成就狼嗥般地叫起来:“给我水喝!”

圆脸男人运动了一下脸上拥挤的五官,突然将瓶口对准了天成焦渴的脸……接着就是天成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接着就是一种冗长的沉寂,然而,那张像向日葵一样圆大的脸,在一瞬间永远地摄人了天成生命的记忆之中。

天成从那间黑暗的屋子里走出来,如同走出了一条漫长的人生隧道。他站在阳光下面,面对久违的世界他茫然不知所措。他仔细地打量这个城市,一切都是那么地熟悉,阳光,空气,人们的呼吸和面孔,都和过去一样,熟悉得让他感到绝望,感到切肤般地痛苦。他茫然地沿着他熟知的街道缓缓地行走,他望着一切曾熟知的人,这时他才发现与过去不同的是,人们像深病一场之后少了宛狂而多了一种不堪一击的脆弱,而这些人都用一种陌生的目光在看他,他踱到码头时,那个在这条河上摆了几十年渡的船老大,也同样用一双看一条丑陋的野狗一样的目光看他。他对着河水仔细端详过自己的面孔之后,就朝昔日的老鼠尾巴巷走去,他从巷子的这头走到巷子的那头,他渴望着有人认出他来,他感慨万千地望着老鼠尾巴巷的老少爷儿们,可是,他们都用陌生的目光看着他,从他扭曲的面孔转到他弯曲的驼背上,目光中充满了惊惧和茫然。他就不再用企盼的目光去看任何人了,独自回到林家饺子馆。他站在大门前,细细观看这所房子的大门,看着看着心里一激凌,便想起许多年前算命先生在吃完饺子,喝足了饺子汤之后,站在大门前说过的那句谶言——“冤啊,一场伸不展的屈呵!”算命先生自此之后,就再也没来过老鼠尾巴巷。

那时天成才十五岁。当年百思不得其解的谶言今朝居然灵验了,他回忆起许多年前的深夜,一种来自冥冥之中的呼唤,使他心跳不已,那种神秘的呼唤把他引到了河边,让他亲眼目睹了一个女人被扔进水中的现实。——这不是命中注定是什么?天成被命运力量的显示震慑住了。

就在这天夜里,天成把林家饺子馆点着了,火光映透了老鼠尾巴巷。天成安详地坐在屋子中央,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脱下来,扔进火里,火光将天成的赤身裸体映照的金光灿烂。呼呼地燃烧声夹杂着天成冗长而古怪的笑声,传遍了这座城市的上空。人们惊叫着从家里跑出来,呆望着火光熊熊的林家饺子馆,有悟性的人从呆愣中醒过来,踅回身,进家取桶打水,刹时间,老鼠尾巴巷响起了小孩的哭声和女人的尖叫。人们从火光中看见屋中央端坐着一个面目丑陋的驼背男人,人们谁也没认出他来,就大惊失色,乱七八糟地对屋里的男人呼叫,屋里的人仍然无动于衷地坐着,人们就冲进屋里把他抬了出来,就在抬出天成的一瞬间,这座百年之久的林家饺子馆在一声巨响中轰然倒塌。

在经历了若干年的变迁之后,一个驼背突然走进了人民政府的大门,这就引起了人民政府的一场骚乱和骚乱之后的惊慌失措。人民政府对突然降临的驼背进行了详细地盘问和审察,在确认了驼背就是当年林家饺子馆的天成之后,都认为这是不可能和不可思议的事,继而又是一阵骚乱,搅得人民政府好一些日子不得安宁。然而,天成那张丑陋的面孔和那个沉重的驼背又是那么真实地记载着这座城市里曾经发生过的故事。于是,人民政府的人在竭精尽虑之后,问驼背究竟想干什么?驼背说:“去凤凰岭。”人民政府听了驼背的话,皆目瞪口呆,面部尖硬的目光阴森恐怖,天成就从人民政府的目光下走出大门,人们这才突然发现那弯屈的腰际间是一座突兀的活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