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清晨,凤凰岭总是雾朦朦的,像罩上了一层潮湿的纱布。层层叠叠的新坟旧冢,被离间的影影绰绰,虚无飘渺般地让人感到不真实。看坟人的小屋像一座氤氲在密云似的雾气之中,只有看坟人偶尔的几声咳嗽传出,才让人知晓云雾深处有人家。
这天清晨,从山下上来了一个男人,裹了一身的雾,出现在看坟人面前。看坟人看了他一眼,便知道这人已是不多的日子要彻底地到凤凰岭来了。于是,看坟人招呼他进屋。那人紫黑色的嘴唇被迫不及待的喘气鼓荡着,呼哧呼哧地翕动着,像一个垂死的人在贪婪地吮吸生命。看坟人点了灯,那人juan坐在凳子上,惶恐地打量四周,然后才将惶恐的目光转到看坟人身上,呆呆地看着看坟人,像看着一个自己将来死亡的现实,像一只即将被宰割的牲口看着刽子手手中的屠刀一样地盯着看坟人。看坟人吸着烟,慢慢地吐出烟雾,伴着几声咳嗽。看坟人问:“找我有事?”那人张惶失措地答;“有事!有事!”看坟人沉默不语,望着眼前未散尽的烟雾。
那人长嘘一口气,说:“我患了绝症,日子不多了……”那人哽咽难语,就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看坟人看了一眼哭泣的人,说:“人啦——有生必有死,这生生死死乃人生之过程,死是生的结束,其实也就看活着的时候是怎么个活法了。”
那人听了看坟人的话,面露悔痛之色,继而沉重地叹了口气,说“愧啊——人之将死,才长点悟性,这一生轻松干净的时候不多,整过人害过人,罪孽深重……”那人喘得很厉害,像一架颤抖的破风车。那人接着说:“回忆往事,灵魂不安啦!”那人重重地说出这句话之后,像吐出了淤积已久的重压,身子向前倾着,手紧紧揪住胸前的衣服,脸上呈着忏悔的痛苦。
看坟人将面孔凑近那人,说:“你好好看看我,还认得我吗?”看坟人将自己这张扭曲变形丑陋的脸孔突兀在那人眼前,久久之后,看坟人转过脸去,背朝着那人。看坟人死寂般地沉默着。
那人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坐在凳子上,垂下头,无力地喘着气。过了一会儿他梦呓一般地喃喃道:“……那已经是很久很久的事了,每到夜深人静,一个魔鬼一样的人影就出现在我家的窗户外面,在黑暗中用一双刻毒的眼睛盯着我,当我走到窗户下那魔鬼一样的人影就消失了,我开始认为是屈死冤魂,我对着影子开了枪,影子还是紧紧地跟随着我,后来的一天深夜,影子突然从窗外伸出手来,想要掐死我,那天正好是我女儿躺在我原来躺的地方,影子把我的女儿吓着了,女儿的哭声惊走了影子,从此那影子就消失了,可是那影子却在无时无刻地折磨着我,使我永远不得安宁……我曾经是害过人,害过人……那影子就是你,我认出来了,但是我不知道你是人还是鬼,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害过你……”那人抬起眼睛看着看坟人,浑身的肌肉都在痛苦地抽搐,在他扩张开的瞳孔里,似乎映出了另外一个世界的现实,那些冤死屈死的灵魂都向他伸出利爪,吐着血红的舌头,那些残缺不全的人体发出哧哧冒烟的声音朝他扑来,他的灵魂他的肉体都被一群鬼魂分抢开来……他喊不出,吼不响,只有一种粉身碎骨的感觉。这时,一团雾从门口涌进来,油灯轻轻摇曳了几下,灭了。那人在突然降临的黑暗中睁着恐怖且颠狂的眼睛,望着黑暗中与他对峙着的看坟人的影子。看坟人盯着那张虚幻的圆脸说;“你真的认不出我来啦!”
那人木讷地看着看坟人,半响才摇摇头,喃喃道;“不认得…不认得了。我今天是来求你……求你在我死后能指给一席洁净的好地,让我在死后有个净化之处……再说,我怕火,怕火把我烧成灰……”那人说着就身不由己地战栗起来,混浊的泪水和鼻涕交织在脸上,凄惶地祈望着看坟人,灵魂完全坠入一种对死亡的恐怖之中。
这时,看坟人爆发出一种怵人的长笑,笑声凄冽尖刻,像魔鬼一般嘶嗥——“你,不认得我啦!那个被你扔进渔箭河的天鹅姑娘,你敢忘记吗?苍天在上(ou)!”看坟人又一阵狂笑。
那人什么时候离开凤凰岭的,看坟人不清楚,那天他喝了许多的酒,跟沉默的凤凰岭一样沉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