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痛苦的呻吟使沉醉中的天成一震,水从盆里溅出来。
天成痛苦地垂下了头,他不敢去目睹那双凄迷的眼睛,他无法将这个血淋淋的女人与那只洁白的天鹅联系在一起。天成的思绪一下坠入到若干年前,父亲从墙上撕下女人画像时的那一刻,天成心灵里的那种神秘的痛苦,与今天心灵里的痛苦是那么的毫无二致。而那尊在若干年前无缘无故掉在地上打碎的祖传几代的玉瓷观音,和若干年后从河水里捞起的这个女人,又意味着什么,又有什么暗示,天成说不清楚,他心里始终哽着一个吐不出来的痛苦,觉得这一切都是被一个潜伏在一处的东西所预兆和暗示。
女人身上的伤口很多,不断地渗出血来,天成用药棉轻轻地清洗,女人深刻地感到天成手指间的颤栗,女人紧紧地咬着随时脱口而出的痛苦呻吟,脸上的汗珠由小变大,慢慢从苍白的脸上滑落下去,滴在天成的手腕上。女人的左胸乳上的伤口开着,像一朵盛开的玫瑰,当天成清洗到那里的时候,手抖得很厉害,他垂下了头。女人凝望着天成,拉着他的手,天成深深地望着女人的眼睛,他似乎又看到了那只凝望天空的天鹅。天成的心被一种东西强烈地撞击着,天成把女人和女人身上盖的杏花被一同紧紧地抱在怀里,天成为那只天鹅和这个流血的女人长哭不已。
从此,天成就把疯狂的世界关在门外,把自己和天鹅关在屋里,天鹅每天依偎在天成身边,对天成讲述天成无法知道的事情。
天鹅说其实她根本没想到竟在突然的一天,刚演出完还未卸妆,就被一辆小轿车接走了。那是一个富丽堂皇的地方,天鹅走进这个地方就呆住了,是批判会,让她站在中间面对着黑压压的人群她更呆了。她满脸油彩,惊惊乍乍地,什么也说不出来什么也说不好。于是从人群中走出一个男人,她迷迷朦朦没看清,走近了才看清是副团长,副团长就站在主席台上批判了天鹅,批得很凶,是天鹅没有想到的,什么里通外国,洋奴思想,还有破鞋之类的词句出现。会完后,领导让她写交代材料,并指出要着重交代里通外国和勾引男人的问题。天鹅觉得这两个问题都很陌生无从说起,就昏昏噩噩地回到家里,看到的是母亲悬挂在门框上的尸体。母亲是一个音乐家,是怀着一颗像音乐一样的心从国外回归祖国的……可是她死了。就在天鹅放下母亲尸体的时候发现了母亲为她写好的交代材料。天鹅看了这份交代材料不声不响地坐到了第二天人来请她。她拿着母亲厚厚的交待材料,走进批判会场,没想到副团长让她批判团长,团长正被人揪着头发往台上推。团长脸色很白,眯着双眼,整个人变了形状。天鹅没有准备,母亲为她写的交代材料自然不会有批判团长的内容,天鹅自然什么也没说出来。副团长就批判团长,批得史无前例地狠。于是后来就让天鹅去扫大街包括公厕。团长就下放到了一个很遥远的高原上放牛,一天牛炸了群,就把团长踩成了肉泥。团长一去就再没回来,自然是没人给团长掘墓,当地人兴天葬,团长是让一群饥饿的老鹰吃掉的。有一天,紧靠这座城市的那条河里浮起一具男尸,有人通知天鹅去认领。死人已经变了形状,无法辨认,天鹅只从死人手腕上戴的那只手表认出了父亲。父亲是一个画家,同母亲一道从国外回来,临行前一个外国的作家送父亲一块表,让父亲回国后不要忘了他。就这样父亲也死了。天鹅除了每天打扫大街和公厕还有专人跟着,他们怕天鹅像她的父母一样自绝于天下。一天,天下着小雨,天鹅的脖子上挂了一块铁牌,比她的身子重一倍,天鹅只有弯腰走路,天鹅垂下头看见牌子上写着“破鞋”,“特务”,“牛鬼蛇神”之类的名词。天鹅被推上了大街,街上热闹非凡,很多的臭鸡蛋和垃圾朝天鹅飞来,天鹅头上自然是五彩续纷,雨水又渐渐把脸上的脏物冲下,天鹅那天夜里就被关在了一间没有灯光的屋里,天鹅就在黑暗中想了许多的事情……想变成肉泥的团长;想母亲那份交代材料;想变成一具无法辨认的臭尸……就在这时,屋子门响了一下,开了。一个人影闪进来,还带进来一丝光线,这丝光线使她看清了进来的人是副团长。副团长将面孔凑近天鹅的面孔,说了许多关于革命的问题,说到最后让天鹅脱下裤子,说这是革命行动,明天就可以是团结的对象了,就看今夜的态度如何。黑暗中副团长看不清楚天鹅的表情,他听(xi)(xi)(su)(su)好像有所领会,副团长自然是情绪高昂地脱掉了自己的裤子,赤条的双腿站在天鹅面前自然也像在批判大会上一样精神,当他伸手去抱天鹅时,天鹅仍然是衣衫整齐而双目冷酷如坚冰。副团长怒火冲天,质问天鹅为什么不脱裤子,这是一种对革命的态度问题。天鹅并没考虑革命的问题,而是一步窜跳到门后,副团长赤条着双腿紧追而上将滚烫的裸腿夹住了天鹅(xi)(su)抖动的身体,天鹅就在黑暗中抬起练就了十几年的“天鹅”腿,踢歪了副团长的革命武器。天鹅就亲眼目睹了副团长发出一声长啸高翘起两条裸腿倒在地上,然后身子蜷屈如勾吼声如鬼哭狼嗥一般。当天深夜,月清风微,天鹅被装进麻袋被扔进了渔箭河里。那阵渔箭河里的甲鱼正在对那轮明月虔诚地朝拜,两岸的黄花正香远亦清。可是,天成和天鹅谁也忽视了那条遗落在渔箭河边的空麻袋。
深夜,天成隔着木板墙听见天鹅不停地翻身,伴随着她轻轻的叹息。天成睁大双眼望着黑夜,心里不停地翻腾着那只洁白的天鹅和一个血淋淋的裸体女人,他越想心里就越跳得厉害。当他听见轻如柔纱般的脚步声时,天鹅已站在了他的床前,她洁白的脸在朦胧中闪动着动人的光彩,她坦诚深情地注视着天成,天成浑然一震,翻身下床,立在她的面前,两双目光在黑夜里热烈地对视着,都感到了对方激烈的心跳。天鹅伸出手拉着天成的手,仰起脸对天成微微一笑,轻声说:“我再也跳不成天鹅舞了……”天鹅又笑了笑,泪珠从她眼里流出来。天成默默地看着微笑着垂泪的女人。天成紧紧地握着她微微颤栗的双手,将内心全部的情感都倾注于双眸,投向天鹅。天鹅迎着他的目光,久久地注视着,然后他们都默默地闭上双眼,泪水从他们的眼角里流淌下来。当他睁开眼睛时,她正对着他微笑。她的笑里有一种宁静、纯真与忧伤糅合在一起的东西,使天成感动。多少年来,天鹅在舞台上那种迷人的神情一直留在他的渴望与梦想之中,可是当她带着这种神情真的走进他的生活时,天成又被一种理智,不,一种比理智更为深刻的东西主宰着,使他压抑住一次又一次涌上心头的那种感情。他和天鹅紧紧相依相偎,无言坐到天明,天成在她身上闻到了一种让他终身难以忘却的气息,这种气息,伴随着天成度过了漫长而孤独的生命历程。
一天,天成从街上回来,神情十分慌张,天鹅问他发生什么事了,他摇摇头,痛苦地望着天鹅。天鹅沉默一会说,他们在抓我?天成还是痛苦不语地看着她,她平静地望着天成,拉过天成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就在那天夜里,天鹅轻轻地走到天成的床前,天成在朦胧中看到了天鹅洁白闪光的身体,与黑暗的夜形成鲜明的对照,从黑暗中离析出来的赤身裸体,使天成蓦然想起那张父亲撕碎的画像,天成的心被一种来自冥冥之中的东西揪紧,他痛苦的呼吸都困难了。就在这时,天鹅说:“我把一切都给你,也许我活不长了……我还没经历过男人……”天鹅将自己纯洁温暖的身体贴在天成的身上,天成感到自己在一阵昏迷中坠人一个无人的境界,他看见天鹅和自己一丝不挂地依偎在一起,向着一个明媚的太阳飘飞……当天成从昏迷中清醒过来时,天鹅正贴在他胸口上轻轻地哭泣,他擦干大鹅脸上的泪水,轻轻托起她的身体,一步一步朝床走去,天成把天鹅放在床上,用一条洁白的被子盖在天鹅身上。天成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只是静静地守着她,一直到黎明的到来。
这天清晨,天降下了许多雾,使这座城市氤氲在浓浓的迷雾之中。一条小船载着天鹅去了一个陌生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