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城市里病死了一位少妇,她的死使这座城市里的人都感到很奇怪,原因是有人在这位少妇死的头天还看见她提着一只木桶到街边的河里汲水。人们对她那天提水的情景一直难以忘怀。那天她走在街上臀部很夸张地朝一边歪着,空着那只手像落水的人那样惶恐地划着,使其两个奶子杂乱无章地晃动。谁也没在她身上察觉到死的征兆,第二天她的确死了。大家听说之后,都回忆起了她提水时的情景,于是都跑去看死去的她,人们就只看到了一尊油漆的上好的黑色棺材摆放在那里,而且烟雾已将棺木氤氲在一种极不真实的虚无飘渺之中。
这位少妇的葬礼是在清明节后的第三天举行的。当送葬的队列在凤凰岭山下的路口闪现出来时,灰沉沉的天空突然降下了大雨,狂风和雨水顷刻之间将凤凰岭搅得一片凄迷,树被风吹向一边,发出呜呜的吼声。
看坟人和他的狗坐在小屋的屋檐下,透过烟雨苍茫的天空,看坟人的目光一直滞留在远处。送葬的人群举着飘飘摇摇的白幡在弯曲的小路上缓缓前移。那尊黑色的棺材被雨水淋得油光锃亮,远远看去像一只小船在茫茫水天之间漂泊不定。时断时续的哭声从送葬的队伍里藕断丝连般地传出,远处听起来极像撕扯绸缎时发出的缠绵悱恻的回音。看坟人的狗对这种现象并没立刻作出反应,而是对着烟水迷蒙的天空打了几个喷嚏,极其慵懒地抖了抖身上飘落的雨水,然后伸了伸脖子对着天空盲目地叫几声。
看坟人在岑静而静穆地眺望之中,仿佛闻到了那些纸花呆滞、虚假的气息。那时断时续的哭声毫无生气地在烟雨中生冷而僵硬地滚动。
看坟人将那尊黑色的灵枢葬在了半山腰的一棵金银花树的旁边。当一堆暗黄色的新墓从深黛色的山峦里显现出来时,送葬的队伍就纷纷朝山下退去,向山下飘动的人影极像一个久病的人身体上纷纷脱落的皮屑,坠落到一片看不见的茫然之中。
当看坟人感到从金银花树的叶片上坠落下的雨滴冰凉浸骨时,雨已经停了,天边呈现出少有的亮灰色,使凤凰岭突兀地染上一层惨然之色。
那天晚上,凤凰岭上竟然升起了月亮,淡蓝色的月光悄悄爬上墓地,看坟人坐在小屋门口,透过静穆的月色朝那尊新坟眺望时,他看见了一个白色的宛如云团一般的东西从山岭上缓缓向下飘落,飘落在那座新坟时,便在坟墓的周围旋转起来,时而飘起时而落下,这种情形使看坟人蓦然想起若干年前那只洁白的天鹅在雷电交集的空中飞翔的往事。对往事的回忆,看坟人有如利剑刺心般地体验。他狠睁着双眼,力图想挣脱这突然而至的伤痕,目光却透过月光在那座新坟上看见一张冷艳的女人的脸,那张脸从月光中离析出来,突兀在坟群的上空,冲着看坟人扑朔迷离地笑。看坟人的惊恐惊动了蹲坐在旁的狗。狗歪着头看着看坟人,然后冲淡地叫几声,仰起头,平静地望着那轮月亮发呆。当看坟人再次将目光转向那座新坟时,那飘飞的白色却转瞬即失了。
那一夜,看坟人辗转反侧,无法安睡,那张冷艳的女人脸反反复复地在脑际里出现,驱不散挥不去,直使他挣扎到心力交瘁的深夜,屋外夜鸟的鸣叫就更重了,一种似曾体验过的而又淡泊远去的感觉在心里暗暗复苏和滋长,这使看坟人很快进入一种似梦非梦的迷茫之中……那只洁白的天鹅从一线亮光的天涯飞来,天鹅零乱的皮毛上布满了伤痕和血污,折断的翅膀突兀出惨白的骨头,在痛苦地飞翔中发出碎骨般的喳喳响声,当一道明丽的电光闪出时,天鹅孤独的形象刀刻一般地镇刻在空中,天鹅凄迷的目光俯望着黑夜茫茫的大地,当天鹅的目光与看坟人的目光相对时,天鹅似有冲口而出的话语,要对看坟人诉说,但是天鹅在一种硬咽似的喘息之后,发出的是一声浑浊地呻吟,少许之后,天鹅朝着灰暗的天边飞去,当天鹅的影子被一团黑云包围的时候,从黑色的云雾中传出一声悠长而悲伤的鸣叫。……看坟人当时觉得自己是赤身裸体追随天鹅而去的,冷风在他奔跑中穿透他的肉体,使他坠入到一个冰清的世界……看坟人在一阵痉挛般的抽搐中醒来,他发现自己在一轮幽蓝的月亮下,极其丑陋的姿态趴在那座新坟上。看坟人对这发生的一切仍然恍若梦中。他四下里张望,似乎在寻找自己是否在梦中的依据,他仍然发现那座新筑的坟突兀在蓝盈盈的月光下,闪动着凄迷的光。当他决定离开这里时,仍然是依恋地回头望了一眼,他的确又看见了那个白色的影子在新坟旁边闪动了几下,然后又隐去了。看坟人僵立在月亮与新坟之间,久久茫然不知所措。当他迈着艰难的步履走回小屋时,他看见狗蹲坐在屋前的一片月光下,正用一种陌生的目光窥视他,看坟人冲狗凄然笑笑,说:“见鬼了,见鬼了。”看坟人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一股强烈的悲伤从心底涌出,他用双手撑着门框,脸贴在冰凉的墙上,像孩子那样轻轻地哭起来。
看坟人将自己麻木的身子塞进被窝时,已进入后半夜了。他刚沉人一种迷朦的昏睡状态时,他听见有人隔着树林和坟墓在呼唤他的名字,呼唤声沿着山峦飘向小屋,在小屋的周围轻轻回旋。看坟人对这种呼唤激动不已。当他冲出门去时,他看见狗仍然蹲立在月光下,仍然是呆呆地望着那轮月亮。看坟人怔怔地站立片刻,那种呼唤仍然在耳际回响……他不知不觉地朝山上跑去,他把头伏在那座新坟上,他想断定那种声音是否从棺木中发出来的时,他却听出了那种声音是从自己的胸腔里发出的,但在他转瞬之际,他又确切地听出那种声音来自新坟之中。最终,他疯狂地推开新坟的土,橇开了已经被雨水浸湿的棺木,橇棺木时的嗄嗄地撕裂声,使凤凰岭蓦然坠入一种毛骨悚然的恐怖之中。这时狗狂吠着朝坟墓扑来。棺盖被橇开之后,看坟人和狗都呆了,空荡荡的棺材,像张着嘲笑的大嘴,对着月亮和人和狗,恶毒且畅怀地笑着。望着空无一物的灵柩,看坟人像被人抽了筋似的瘫坐在棺材边。这时,一个白色的影子从那棵金银花树后飘然而出,狗立刻像被痛击了似的惊叫着朝山下奔去。白色的影子飘至看坟人跟前,看坟人恍恍惚惚的目光望着白影,他仍然看到的是那张冷艳的女人脸,女人仍然冲看坟人扑朔迷离地笑笑。看坟人说:“你是人还是鬼?”白色的影子轻轻摆动了一下,发出风扫落叶般地笑声:“我是人……我没死……我是人……”她的声音在空中轻轻迭宕,像风中摇曳的铃铛。看坟人仍然处在一种迷茫之中。
当阳光洒向凤凰岭的时候,凤凰岭就犹如油画一般呈现在天弯之下。看坟人在光线的迷乱中,发现自己仍然是躺在一堆混乱而潮湿的泥土上的。那棵金银花树在阳光下闪烁着明丽而动人的光彩。看坟人的确看见了那个空洞的灵柩在阳光下张着大嘴惨然地笑。后来看坟人重新将棺盖盖好,重新垒了一座新坟。看坟人对谁也没说出这件事,他自己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后来看坟人大病了一场,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使上山来葬死人的活人以为看坟人死了,站在小屋门口,怯怯地朝屋里张望,发现看坟人微眯的眼睛有一线亮光在闪,于是就问看坟人有什么吩咐,看坟人睁开眼,默默地望着活人,没有言语。活人便葬了死人匆匆下山去了。
当看坟人从屋里走出来,时光已经进入到炎热的夏天了。
天成生平第一次目睹女人的裸体是在那天夜里,他将一个沉重的麻袋从河水中捞出背回家中时,那个裸体的女人浑身都冒出鲜血。天成第一次见女人,是血淋淋的。
女人真正地清醒过来,已是第二天阳光灿烂的正中午。女人醒来的第一句话就问站在面前的天成:“我死了没有?”天成说:“你没死。”女人听后不知是喜还是忧地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把眼睛睁开,仔细地打量天成,天成手里正端着熬好的鱼汤,被女人镜子—般的目光看的脸上直发热。这时女人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说:“你救了我?”天成只是默默地看了女人一眼,说:“鱼汤快凉了。”就把鱼汤送到女人跟前,女人犹豫了一下,便伸出双手去接,她突然对自己从被窝里伸出一对裸露的双臂大吃一惊,她惊讶地呻吟一声,把双臂缩回了被子里,女人这才彻底地明确自己是赤身裸体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正面对一个陌生的男人,顿时一种恐惶漫过女人的双目。天成并没去注视这双眼睛,而是躬下腰将盛满汤的小勺在碗沿轻轻叩了叩,然后喂到女人的唇边,女人的唇颤抖了一下,汤就顺着微微裂开的唇缝流下去。然后女人就顺从地一口一口地喝起来。女人喝完汤,轻轻舒了一口气,脸上慢慢泛起点红润,天成把目光移到女人脸上的时候,心里就震动了一下,一种发自心灵深处的颤抖,使他一时处于突如其来的慌乱之中,他觉得这张女人的脸太熟悉,熟悉得令他过份地冲动而一时陷入恍惚状态,他想不起来这张熟悉的面孔曾在哪里出现过,而又与他生命中的东西有着那么深刻的默契,一种痛苦突然从一个被他冷却了的心灵角落里升起,他凝目望着那张脸,突然一道亮光从脑际划亮,那只翱翔的天鹅从心灵的深处飞出,他突然捕捉到了这种沉积在生命中的记忆,他激动不已,他冲口而出:“你是天鹅!”
女人先一怔,紧接着一种恐怖漫过她的双目,她望着天成真诚而坦率的眼睛,她痉挛般地颤抖了一下,脸顿时凝固在苍白之中。沉默久久之后,她忧伤地望着天成,对他深沉地点了点头。天成和女人就陷入无言的沉默之中。天成面对痛苦的女人,不知该说什么,许久之后,他说:“我看过你演出的天鹅之死……连看三场,还挨了父亲一顿打。”天成嘴角露出一丝涩涩的笑。女人眼里闪烁出柔美的光环来,她翻动了一下身子,身体上的创伤使她痛苦不堪地皱紧了眉。天成突然想起该给她换洗伤口了,就去端来了开水,用一块药棉在水里搅着。女人幽幽的眼神望着天成,天成被升腾的雾气笼罩了,他隔着雾气望着那双幽幽的眼睛,心里被一种无以言状的东西缠绵着,一种来自心灵深处的颤抖,使他眼前不断地幻影出女人流血的裸体和洁白无瑕翱翔蓝天的天鹅……那只占据了他一颗少年心房的白天鹅,此时从他心灵的隐秘处缓缓地飞出……
朦胧的月光下,一只闪动着银光的天鹅缓缓从水面飘来,她轻移双足,舞动双翅,在微风中柔曼飘逸,如同行云流水似的流畅和奇幻。随着凄婉悲怨的音乐,天鹅的双翅渐渐地倾斜了,天鹅面色痛苦忧郁,凝目祈望远方……可是死亡的阴影正向她袭来,她竭尽全部的生命力量在挣扎,仰望长空,对翱翔长空的无限眷恋。终于,天鹅訇然倒地,在一种怵人的寂静中,天鹅的翅膀又微微抬起,颤动着,再次凄楚地伏向大地……
天鹅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