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饺子从乡下女人手中接过那个被叫着天成的孩子之后的许多年,这座城市还算平静,林家饺子馆也算兴旺。天成在林饺子的督促之下,以这个城市考分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这座城市最负盛名的天府中学。以后的一切灾祸,都是从那天天成带回来的一张女人的画像之后开始的。天成将女人的像贴在了饺子馆的正墙上,一个人默默端详许久,然后叫来林饺子,林饺子看了看画上的女人,转首困惑地看一眼儿子,他见儿子神情恍惚,脸上笼罩着一层不散的妖气,林饺子心里就犯了怵。
那天夜里林饺子就喝起了闷酒,他醉眼迷朦地望着墙上的女人,一股心酸和伤痛就从心里漫出。他想乡下的那个女人,那个女人丢下他们的血脉一去不回返,给林饺子心里留下难以下咽的苦楚。乡下女人的眼的眉的话,至今在林饺子心里散不去。林饺子想着那女人心里就发哽,一口酒呛了气,泪水就顺势下来。
初夏的日子里,天成连续三天不去上学,自然会招来老师亲自跑一趟老鼠尾巴巷。林饺子对天成连续几天学校家里两茫茫的事情,百思不得其解,最终林饺子认为天成脸上曾出现过的那层不散的妖气,与最近发生的事是有关联的。等老师走了之后,林饺子全没了心思卖饺子,早早地关了店门,静候着天成回来。半夜时分天成回来了,林饺子仔细地看着天成的脸,发现他脸上那层妖气依然如故地闪现着,林饺子就将满心的望子成龙的辉煌化成了黯淡的忧伤。林饺子颤抖的声音喝天成跪下,天成就跪下,他心里明白,这迟早都会发生的。当他抬头发现父亲早已是泪眼模糊地望着自己时,天成知错地垂下头,于是将三天泡戏院子看戏的事如实说了。林饺子问:“就看那戏子?”天成望一眼父亲手指着的墙上的女人,垂头,不语。林饺子咬着牙复问,天成才点点头。林饺子起身走到女人画像下,看一眼女人,伸手将其一把撕了。天成望着父亲。林饺子就感到在儿子的脸上看到了一种不祥的阴影。
然而,就在林饺子看到天成脸上那层不祥的阴影之后的一个冬天,林饺子突然感到酒也喝不下了,面也揉不动了,在床上躺了一些日子。一天他把天成叫到跟前,对天成说:“咱林家祖祖辈辈卖饺子,不为发财,只为老鼠尾巴巷的老少爷儿们。”然后林饺子无比温柔地注视着儿子,把他与乡下女人的事对天成说了。天成从此就知道了自己的母亲是那个乡下女人。林饺子临死之前,突然睁开眼睛,目中焕发出耀眼的光束,久久地望着一处,嘴里喃喃道:“那女人心里有咱,有咱呐……”林饺子带着无比的温情和惆怅离开了人间。
林饺子死后,天成就成了林饺子,老鼠尾巴巷的老少爷儿们还是与以往一样吃着林家的饺子。
就在天成真正成为林饺子的这一年,这座城市里发生了一些变化,突然在有一天,一群人冲进老鼠尾巴巷,他们的脸上都绽着怪异的表情,手里捏着红色的东西,在空中挥来挥去,把老鼠尾巴巷的老少爷儿们,搞得莫名其妙,眼花缭乱。结果这一群人齐声高喊着老鼠尾巴巷的人认为不祥的语言,将老鼠尾巴巷所有的从老祖宗就开始建造经营的店铺砸烂,老鼠尾巴巷的人这才如梦初醒,战战地观望着在一瞬间成为废墟的现实。等这一群红色的脸孔喊着红色的语言离开老鼠尾巴巷后,老鼠尾巴巷一片寂静,没有哭声。天成的饺子馆也被一条巴掌宽的白色纸条封上了。天成在纸条上看到了“黑店”二字,从“黑店”二字,使天成想到一些从饺子里吃出人指头来的传说,天成毛发倒立。
天成不卖饺子了,就闲着,每天从侧门出来,站在贴有“黑店”二字的门前,默然久久。
老鼠尾巴巷的人的店铺被砸了,成天也就无事可做,也就昏昏噩噩地活着了。
就在这昏昏噩噩度时的日子里,夜里的月,却格外的清明,天成望着月;翻来覆去不能安睡,却想起了父亲曾讲起过的甲鱼戏月的事情。阵阵黄花清香随月的清辉在夜空中弥漫,黄花盛开的季节正是甲鱼拜月的季节。想到此,天成突然被一种东西激灵,一股来自冥冥之中的极大的诱惑在吸引着他,他突然感到心跳不止,连气都喘不过来,他感到有一种声音在呼唤他,他毫不犹豫地翻身下床,收拾出钓鱼的家什,趁着月的明亮走出老鼠尾巴巷。
渔箭河是从这座城市穿梭而过的河,河水深邃而清晰,河的两岸是茂密的毛竹,毛竹盘根错节,伏卧在河岸边,使河水更加显得灵气。从老鼠尾巴巷走出去的两里地的河的拐弯处,两岸都长满了野黄花,黄花在月光下吐露芳香,一阵风吹动,空气中就流淌着黄花的香味,爽爽地带着点清甜。天成到此之后,他感到刚才那种莫名的心跳和那种奇怪的呼唤已经过去,他感到很宁静,宁静的如同月色下飘香的黄花。天成突然感到心旷神怡,内心的浊气淡去,他畅开心扉狠吸空气中的芳香,接着一种刻骨的忧伤从心底里漫出,他望着静养于水中的深幽而神秘的月,他想哭了。他想对着这月,这花影,这静夜,狠狠地哭一场,就在这时平静的河水中有了动静,河水好像在轻轻地颤抖,那轮月也被抖索得支离破碎。这使天成打了一个激凌,定睛地望着水里,这时河水的颤抖像风一样漫过去,河面上浮现出数百只甲鱼,在月光下甲鱼群呈紫黑色,在轻轻地波动中,闪烁着神秘莫测的光彩,月光将甲鱼群从水中离析出来,突兀出的甲鱼像在空中缓缓游弋。天成惊奇地睁大眼,屏住呼吸,望着这种奇特的现象。这时河水突然平静下来,月亮也如初地静养在水里,甲鱼群在水中静默片刻之后,排着整齐的队伍,轻轻地滑动着脚翅,轻轻摇晃着焕发着紫色光泽的身躯,朝水中的月亮缓缓围过去。当数百只甲鱼将那轮月围在其中时,水中就传出细微的如同窃窃私语般的声音,声音由小变大,慢慢变得像有节奏有音韵的吟唱,甲鱼群随着这种悦耳的吟唱,簇拥着水中的月亮,开始了极虔诚地朝拜。久久之后,甲鱼群开始游动,围成的一个圆圈像一个巨大的光环绕着月亮旋转起来,鱼群的姿态极像跳宫廷舞的贵族,旋转出阵阵银白色浪花,月亮在白色的浪花下快活地跳跃起来,……天成被这大自然的奇特景象震慑住了,全身心地投入这种甲鱼戏月的神秘氛围之中。就在这时,一种杂乱无章的响声从远处传来,由远而近,天成听出是人的脚步声,他突然从这种脚步声中体会到了一种不祥,一种恐惧从他的脚底往上升,他打了个冷噤,随即就蹲下了身子。脚步声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停下了。天成轻轻拨开眼前的毛竹枝,见不远处有两个黑影,一前一后抬着一个黑沉沉的东西。两个黑影将抬着的东西往地上一放,那个黑沉沉的东西里就发出来一种凄厉的叫声,使天成毛骨悚然。随着凄厉的叫声落下,河里突然爆发出一声破碎般地巨响,数百只甲鱼在这一声巨响中消失了。两个黑影木然地望着汹涌的水浪,不知发生了什么,一个黑影说:“这……这是什么?”另一个黑影说:“恐怕是水鬼,赶快扔下走吧!”于是两个黑影慌慌张张地抬起沉重的东西扔进了河里,就在那沉重的东西落水之前的一刹那,天成听到了人的呜咽和挣扎。
两个黑影远去之后,天成从毛竹丛中钻出,面对着水中未平息的水波心中大惑。这时天成看到水中升腾起一柱水泡,水泡中夹杂着一种古怪的声音,天成听到这种声音下意识地朝前挪了挪步,于是天成在脚下感触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拾起一看,是一只女人的鞋和袜,一股浓重的血腥从鞋上面散发出来。
其实那天夜里,除了天上那轮注视着人间的明月之外,谁也不知道天成从水中捞出一个沉重的麻袋。天成从麻袋口处看到一只苍白的脚,就顺着那只脚往上摸,他摸到一个有着一丝温热气息的女人的赤身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