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死界

清明,是凤凰岭的热闹季节。

清明的风新鲜,使树木杂草都绽出了嫩绿,冢冢坟茔也显灵气。烧化过的纸钱被风拉上天空,自由自在地打着旋儿,旋儿旋儿着就慢慢消失得无影无踪,唯有点燃的香烛,悠扬着软绵绵的青烟,被风戏着。散了聚了,变幻着形态,变幻着方位,时尔扑向坟茔,时尔又离它而去。那断断续续时高时低的哭声,缠绕着无形无状无靠的风,飘向深深的空,远远的云,潜入凤凰岭浩浩的苍凉。

在这个热闹的季节,活人们潮水般涌向凤凰岭,把早已准备好的情绪留下,然后又潮水一般涌向那座城市。看坟人坐在红砖屋前的石凳上,看着人们来了去了,慢慢地喝着酒,不时地仰脖望天上的云卷云舒,想着自己的心事。

清明后的一个夜晚,无风无雨月儿很明,凤凰岭显得格外地庄严和宁静,层层叠叠的坟茔氤氲在月亮的青晖之中,像一具停泊在悠远的伤感中的船。

半夜时分,看坟人被敲门声惊醒。看坟人直愣愣听着门外细碎的敲门声,像几只啄木鸟在叩打树干,紧一阵慢一阵。这已经足使看坟人兴奋不已了,看坟人在凤凰岭的十几年中,这夜半深更敲门之事还是第一次。在这十几年中,看坟人有过许许多多的不眠之夜,他渴望凤凰岭的孤鬼野魂来敲门,有时在梦中他听见了敲门声,把门开开,门外只是风在呜呜地吹,雨点在凄楚地敲,狗在有一声无一声寂寞地吠。看坟人就望着空荡的黑夜,站立久久。他渴望野鬼来敲门,也都是没有过的。这天夜里,看坟人的兴奋达到了生命的沸点,敲门声似乎在捶打着他沉睡的生命,使他振奋。他颤抖着双手,划着火柴,点亮了灯。也许门外看到了灯光,敲门的声音就变小了。看坟人把门开开,门外站着一位身影儿瘦小的女人,月光将女人的身影斜映进门,托在了看坟人身上,看坟人身上就显出一片阴影。女人像一尊瓷人,两眼幽冥地望着看坟人。看坟人闷声闷气问:“是鬼还是人?”

门外的女人听了看坟人的话,便一步跨进屋,站定之后双腿一挫,就跪在了看坟人的脚下。看坟人先大惊,怔怔看着跪下去的女人,然后忙扶起女人,双手就感触到了女人的血肉之躯,心里就踏实下来。

看坟人扶女人坐下。倒了杯水,递给女人,女人颤颤巍巍地接过水,昏暗的灯光下,女人满眼悲戚,哀伤地望着看坟人。

看坟人问:“罢馍钜估捶锘肆耄�惺裁词掳桑俊?

女人忙把手中的杯子放桌上,手伸进怀里,摸摸索索地掏出一叠钱,走到看坟人跟前,把钱伸到看坟人胸前。

看坟人看了一眼钱,问:“这是什么意思?”

女人垂头沉默片刻,说:“咱是来求您……求您给他一块好地,让他能有一个好去处。”

看坟人说:“他是你什么人?怎么死的?”

女人说:“他不是我什么人,他还没死。”

看坟人说:“没死……没死你来求我干什么?”

女人勾下头不语,袖擦泪。停止之后,目光愣愣地看着看坟人,轻轻地说:“他是杀人犯……杀了人,判了死刑……”

看坟人问:“他既然不是你什么人,你又为何?……”

女人面色苍白,目光尖锐地看着看坟人,说:“他是被我丈夫害的……”女人悲伤地停顿一会儿,说:“那个年代我丈夫一封信揭发了他的父亲,他的父亲被害死了,没想到许多年后,他和我丈夫共事在一起,我丈夫怕他报杀父之仇,就想方设法设陷阱,害他蹲了十年监狱……他在监狱里表现好,就提前释放了,他出狱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杀了我的丈夫……”

“杀了吗?”看坟人问。

“没杀,误杀了别人。”女人说。

看坟人默然,揪着胡须在屋里踱方寸步。

女人祈求的目光随着看坟人转。片刻之后女人复语:“求您行行好,让他死后有一个好地安息,……这也让我的灵魂得到一点安宁,我下世变牛变马来报答您的恩。”

看坟人拍拍手中的钱,看一眼女人,说:“钱你带回去,他的事我会办。”

女人忙谢看坟人。看坟人将钱还给女人时,女人脸上就呈现出凄惶之色,泪眼巴巴地望着看坟人。

看坟人说:“放心,我会考虑他的事的。”

看坟人送女人出门,天上月色已朦胧,雾露很重。

女人飘渺细小的身影慢慢朝山下移动,狗跟在女人身后,一直把女人送下山去,看坟人对着山下那一大一小的影子长叹一声,自言自语道:“人啊……人啊!”

狗从山下返回山上,边走边回头看那远去的黑影,还对着黑影依恋地汪汪叫几声。

看坟人再也没有了睡意,怕露气侵了身子,就坐在门里,对门外孤月独坐天明。

枪毙人的那天,凤凰岭很热闹了一阵,看热闹的人从四面八方涌来,把凤凰岭挤得水泄不通。看坟人的狗对这种少有过的热闹激动得不知怎么是好,上窜下跳,对着人群狂吠乱叫。上千双眼睛一齐盯着那个沮丧的男人,人们都焦急地渴盼那一声枪响,脸上都呈现着兴奋难耐之色。

枪声响的时候,看坟人看见那个瘦小的女人夹在沸腾起来的人缝之间,脸上闪着幽静的白色,像片衰弱的树叶被人群抛来掀去。人慢慢散去了,看坟人开始收尸,他看见那个瘦小的女人远远地站着,狗站在她身边,望着她。女人一直看着看坟人把尸体安放在向阳那面坡上的一块好地里,才离开了凤凰岭。

那天夜里,凤凰岭来了许多的陌生狗,在看坟人的狗身边转来转去,用柔软的皮毛轻轻蹭着它木然的身躯,对它轻声的鸣叫,似乎想唤起它对以往的记忆。它沮丧地望着它们,望着它们一双双热盼的眼睛,突然它仰首对苍天哭泣般地长鸣不已,叫声苍茫而哀怨,使众陌生狗怵怵然仓皇失措。它长鸣之后,掉头向淹没在夜色中的坟茔冲去,众陌生狗愣怔地望着黑夜中传来的同类的哀嚎。

那天夜里,看坟人目睹了这个现实之后,心被揪得厉害,咳嗽也一声比一声紧。第二天清晨,看坟人打开门,狗就站在门口,满身的血污,使它彻底地改变了往日的模样,它用平静而灰暗的眼睛看着看坟人,这令看坟人大吃一惊。狗的这种眼神,是看坟人在那次村里的瘦男人吃了狗的生殖器之后所看到的。再一次地看到,看坟人的心就颤栗起来,一阵钻心的悔痛使看坟人孱弱不堪,无力地靠在门框上,狗就从他面前默默地走开,狗浑身的皮毛被血扭成一团一团的,裂开的皮肉朝外露裸着鲜红的肉,在清晨的阳光下格外刺眼。看坟人尾随着狗到了坟地,令看坟人更加惊恐不已的是昨天埋下的那个被枪毙的人,已被昨夜的一群野狗扒拉出来,经过一夜的啃嗜,仅剩下一堆血迹未僵的白骨了。看坟人蹲在坟坑边,木然地望着零乱的尸骨,眼前总晃动着远远站着的那个瘦小女人那满眼的忧怨和祈求……看坟人剧烈地咳起来,身子由于抽动而缩成了一团。狗蹲在看坟人身边,望着远处,哀恸地叫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