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坟人年轻的时候背不驼,挺标致,还有一个挺标致的名字,叫林天成。
林天成的父亲林饺子,是老鼠尾巴巷出了名的饺子馆的老板,而饺子馆是林天成的祖爷爷传下来的。当年林天成的祖爷爷从山东逃到这个城市,因病困交集,潦倒街头。一位年轻的太太倒给林天成的祖爷爷半碗剩饺子,还留给他一句山东乡音:“银(人)总得活下去!”从此林天成的祖爷爷因了那位年轻太太的话,硬是靠在码头扛麻包,抬死人生存下来。后来在这位年轻太太的周济下,在老鼠尾巴巷开起了饺子铺。铺面很简单,一灶一锅一桌,小模小样,热心热肠,招待来往过客。那年正处兵荒马乱,那位年轻的太太的丈夫被人杀了,头悬在城门口的横梁上,这位年轻太太在城根下跪哭三天三夜,林天成的祖爷爷就陪着。在第三天的夜里,年轻的太太已是奄奄一息,林天成的祖爷爷望着城墙上悬着的那颗黑咕隆冬的头颅,心一横,牙一咬,便摸上了城墙,取下了人头,当夜就直奔凤凰岭,把人头埋在了凤凰岭的乱石岗下。这位年轻的太太后来就成了林天成的祖奶奶。林家饺子铺就由林天成的祖爷爷传给林天成的爷爷;由林天成的爷爷传给林天成的父亲,传到林天成父亲手中时,饺子馆就兴旺发达起来,于是就在饺子馆的左面开了一间染房,在右面开了一间茶馆。正值生意红火时,一日深夜,一伙从山上下来的蒙面的土匪摸进了饺子馆,几把大刀逼着林饺子,要林饺子交出银两。林饺子的老婆见势头凶恶,抱着钱匣子一溜烟钻进染房院落里的一堆柴火灰里。人钻进去,只留两鼻扇在外,看起来像个偷渡的人。林饺子交不出银两,急得四处瞅老婆,土匪就把林饺子吊在了房梁上,随着林饺子的一声惨叫,染房这边就有了响动,一个钱匣子从灰堆里嘣出来,银圆顿时滚了一地,土匪们拣了银圆,临走前在染房里点了一把火,火光映红了老鼠尾巴巷,老鼠尾巴巷的老少爷儿们都跑来救火。说也奇怪,这火把右边的茶馆烧光了,把左边的染房烧光了,偏偏中间的饺子馆连皮毛也没烧着。林饺子说这是天意。此,就一门心思地经营饺子,不求发财,只求活个平安活个味。就在这一年,饺子的老婆死了。林饺子的老婆在落气之前,眼睛瞪得极圆,看着林饺子,手紧紧地揪住林饺子的手臂,艰难地挤出话来:“这、这、这太冤枉你了,没给你生出一个崽,就完了,这、这对不住你……找个女人生崽吧。”说完就死了。
林饺子的老婆死后,先沉寂地过了些日子,慢慢就觉得日子过的凄惶,没着没落了,常常一个人望着空空落落的饺子馆发怵,心思,这饺子馆没有女人是不成其饺子馆的,饺子馆之所以生存是因为女人才有的。林饺子想女人,想让女人为他生崽,把饺子馆传下去。林家祖祖辈辈就是一根独脉相传,所以林饺子不想断了这根脉。于是林饺子想娶女人的事很快在老鼠尾巴巷传开来。不久就有一个做牲口买卖的生意人带了一个乡下女人走进了林家饺子馆。生意人对林饺子说:“粗活细活,生女养崽她全能全包。”
林饺子请买卖人和乡下女人吃了饺子,细细端详了乡下女人,也就没什么话说。林饺子回敬了买卖人一笔不少的钱,买卖人拿着钱喜喜欢欢地走了。林饺子就和乡下女人过起了日子。
乡下女人手脚利落,样样事情干得服服帖帖。林饺子累了她就去捶捶背,揉揉腿,夜里就像猫一样蜷在床角里,林饺子让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从不怠慢,林饺子就慢慢喜欢上了这个不多言语而又十分柔顺的女人。
一日黄昏,林饺子早早打发走了伙计,让女人关了店门。林饺子把酒温了,倒一杯让女人喝,女人望着酒杯有几分惧怕,摇摇头说不会喝。林饺子就说喝一点,累了。女人就喝一点。林饺子让她喝完,她就喝完,喝完了女人就两腮鲜红,人就焕发得明媚。林饺子看着女人心里就越发的喜欢。女人见林饺子不转睛地望自己,眼里就幽幽儿含着羞涩的头就勾下来。林饺子喜得心都化开了,就对女人说:“给咱生一个崽,咱林家的香火还没人继呢。”
女人听了林饺子的话,脸色就黄起来,身子就缩成了一,团。林饺子不管这些,他喜欢这个女人,他需要这个女人给他生崽,传他家的饺子馆。林饺子把女人拉进怀里,女人就在林饺子的怀里抖擞,林饺子就越发心疼她,他越心疼女人女人就越呻吟得厉害,林饺子就越喜欢得不可已了。
林饺子当着女人的面从墙壁里取出一个黑漆钱匣子,钱匣子上印着烫金的“福”字。林饺子把钱匣子捧给女人,说这是爷爷传下来的。女人怕接。林饺子就拉过女人的手,把钥匙放在女人手里,对女人说:“全都是你的,只要你跟咱生崽。”
女人听了林饺子的话,凄惶地将双手捂了脸。
林饺子问女人为啥,女人勾头不答。林饺子又问。女人就弯下双腿跪在了林饺子的膝下,鸡啄米似地磕头。
女人说:“咱该遭千刀杀的……咱欺骗你这个好心的人。”
林饺子听了女人的话,心中大惑。
女人抽抽泣泣地把事情对林饺子说明白了。
乡下女人原来是有丈夫的,根本不像买卖人说的那样她的丈夫已经死去三年。女人的丈夫还活着,挖煤时被砸断了双腿,为了治伤,把地和房都卖了,伤腿还是一日日恶化。女人的丈夫的哥哥就对女人的丈夫说:“让你女人去城里挣些钱回来还债,养家。”
女人的丈夫不愿意,说这是伤天害理,嚎着要抹了脖子。
女人的丈夫的哥哥说:“这总比死人强吧!”
女人与丈夫就对着脸抹泪。
女人的丈夫的哥哥对女人说:“你念夫妻一场,救他一命,也保你一生。”
女人默默地勾着头。于是女人的丈夫的哥哥就把女人交给了买卖人,买卖人又把女人带到城里,交给了林饺子。
……林饺子听了女人的话,没再说什么,就让女人去歇息,自己就木然地静坐了一夜。
林饺子感到这一夜很漫长,像过了一生。
第二天一早,林饺子就让女人打点包袱回乡下去。女人听了两眼泪盈盈地望着林饺子,林饺子对女人笑笑,很惨然。林饺子把钱匣子里的钱全倒给了女人,女人哭着不要。林饺子就说:“拿去给他治腿,治好了好好过日子。”
女人连忙跪下磕头。林饺子扶起女人,对女人说:“咱就问你一句话。”
女人点点头。
林饺子说:“你跟咱过这些日子,觉得咱人怎样?”
女人听了林饺子的话就哭得很凶,女人说:“你是天下最好心的人,咱这辈子伺候不了你,下辈子也要变牛变马来报答你的大恩。”
林饺子把女人送上了码头,扶女人上了船,站在码头上望着女人。
女人泪眼模糊地望着林饺子,轻轻叫了一声大哥。
林饺子听了,脸就变得僵硬起来,两眼就直直地望着女人。
女人硬哽咽咽地说:“……大哥,咱这一辈子忘不了你……”
女人眼里包着泪水,幽幽地望着林饺子。
林饺子望着女人幽幽的眼,人像散了架。
船起动了,林饺子才发现,女人这些日子丰润了许多。
女人走了。林饺子在回家的路上哽了几行泪。
自从女人走了以后,林饺子就不再喝温过的酒了,凉森森的酒一杯一杯往下灌。他望着旋旋转转的空屋子,心里觉得这个像猫一样的女人前世就跟着自己了。跟了这么久,一下子又走了。这一夹一走,扯得林饺子心疼,疼完了,又觉恍然一梦,梦过去了就过去了。女人来了又走了。
林饺子的饺子馆在女人走了以后,关闭了一些日子,开张的那天,街坊邻居就发现这屋里少了个女人,就问林饺子女人呢?林饺子不搭理,最多笑笑。
林饺子自从乡下女人走了以后,就再也不思娶女人的事,别人提起,他也只是摇摇头。
日子就这么过了两年。
是冬天的早晨,天刚放亮,林饺子正睡得迷茫,有人敲门,就醒了。门敲的怯,时高时低,林饺子听了心里挺疑惑,就踏拉着鞋去开了门。门外站着一个女人,衣服穿着单薄,冻得飕飕的。女人怀中抱着一个孩子。林饺子以为是吃早点赶路的,就说:“……这么早哇?进来坐,暖和。”
林饺子让女人进屋,女人不进。女人看着林饺子,然后伸头往里望望,见只是林饺子一人就低低叫了声:“大哥呀……是咱啊!”
林饺子听清了那个熟悉女人的声音,便仔细地端详女人。女人幽幽的眼神看着林饺子,泪水盈满了眼。
林饺子看着女人发怔,心里的酸楚就涌出来。林饺子心慌手脚也乱了,让女人赶紧进屋,女人不进,女人回头望了望街对面茶馆门口站着的乡下男人,那男人低垂着头。林饺子心里立刻便明白过来,就说:“让……让都进来吧,这冷的天……”
女人说:“大哥,咱们是专程来送你的崽的。”
林饺子说:“我的崽?”
女人说:“咱从你这儿走的时候,肚里有你的了。”
林饺子听了女人的话,脸上的肌肉就坚硬起来,呆瞪瞪地望着女人怀中的孩子,颤抖着双手将孩子抱过来。此时孩子的一双眼正对着他看,他望着孩子,他简直不敢相信这小小的躯体竟是自己的种,流淌着自己的血脉——是林家的继承人。林饺子抬起头目光直直地望着女人,女人勾下头,轻轻说了一句:“菩萨有眼……”林饺子听了,一股热热的泪从他坚硬的脸颊上滑落下来,滴在孩子的脸上,孩子顿时发出一声清亮的笑声。林饺子对女人说:“这是天意,就给他取名天成吧。”
女人幽幽的眼看林饺子,从林饺子手中抱过孩子,一屁股坐在门坎上,撩起衣襟给孩子喂奶。女人垂头看孩子,用指头在嘴里点了点口水,在孩子耳朵后面的一颗红症上捋了捋。女人颤着嗓门叫了一声:“天成儿啊……”一行泪水顺着女人的脸颊滑落在乳头上,流进孩子的嘴里,当孩子吸到苦涩的泪水时,一声大哭,惊动了沉睡的老鼠尾巴巷。
女人赶紧站起来把孩子交给林饺子,林饺子在接孩子的瞬间,触到了女人温热的身子,林饺子的心就抖了一下。
女人和站在茶馆门前的男人走了,林饺子在他们背后呼唤了几声,女人和她丈夫都没回头。林饺子抱着孩子,远远地看着他们的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