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死界

凤凰岭是埋死人的地方。

听说在清朝初期,一位梁姓的官宦人家的一双儿女溺水而死,就埋葬在了凤凰岭的坐西向东的那面当阳的坡上,自此之后,梁姓家族是人丁兴旺,官运亨通,福蒸蒸日上。梁氏家族就视这面坡为风水宝地,并封为本族的冥府,他姓别族就难挤进去了。虽然到了清朝末年梁氏家族中因一人有罪株连九族,梁氏家族被杀得人丁不剩,但是风水宝地这一传说却与历史一道源源流传下来。到了新中国,凤凰岭归了人民政府管辖,凤凰岭就成了人民的天下,人们也没改变对那块风水宝地的向往与追求,生前都渴望着死后挤进那块地方,所以凤凰岭上就发生了许多活人为死人争夺一席之地的闹剧。

过去凤凰岭上是没有看坟人的,只有摆放混乱的坟冢与杂葺丛生的荒草,还有窥视在暗处伺机而出的野狗,待活人匆匆将死人丢到凤凰岭匆匆离去之后,野狗们便欢天喜地地将一堆白骨留给第二个清明节的活人去惊恐去伤心。于是,凤凰岭上发生的事情就揪着了凤凰岭脚下的那个城市里人的心。

不知从什么年代开始,凤凰岭上修起了一座红砖小屋,小屋就坐落在连绵起伏的坟茔边上,极像一面通向死亡的大门。

红砖屋里住着看坟人。从此凤凰岭上的孤魂野鬼就有了主,被野狗践踏的白骨就归了巢穴,一堆堆坟冢都载入凤凰岭的史册,凤凰岭上就有了活人管死人的历史。

看坟人是驼背,远远看去,像一座孤独的坟,也像一弯宁静的月亮,幽幽地照着凤凰岭。

旭日东升的时刻,凤凰岭沐浴在一片温馨的阳光之中,看坟人便端详地坐在山顶上,点燃一支活人为了死人的事才敬奉他的香烟,漠然地望着山下那座美丽的城市,那座陈日而又焕新的城市在浩浩的阳光下,像一堆正在发酵的垃圾,蒸腾着热烈而又僵硬的气息。这时,看坟人就觉得那座城市极像一座人间的大舞台,它与凤凰岭仅一步之遥,这台上与台下,演出了许许多多的人间悲剧与闹剧;那么多的眼泪,那么多的痛苦,那么多的荒诞不经,所有人的活着就是造就自己的死亡,或者造就他人的死亡;不管你扮演什么角色,不管你扮演的多么成功和多么失败,最终都奔忙着去凤凰岭选一块地方,以一堆黄土划圆了人生的句号。看坟人想,这人世间忙碌着你为他掘坟墓,他为你掘坟墓,可是最终都得由我驼背忙碌着为你们掘坟墓……想到此,看坟人就发出嘎嘎的笑声。就在看坟人虚眯的眼缝里瞅见了从那个城市里泄漏出来的一溜阴影,像一串熟透的泪珠,从那个城市里脱落出来,朝着凤凰岭缓缓滚动时,看坟人就转过头对那片静穆的坟茔吼一声:“那边少了一个,这边又要多一个罗!”看坟人的吼声在坟茔上空訇訇荡开来。

然后,看坟人就按凤凰岭的制度,将抬来的棺木或者是匣子(看坟人管骨灰盒叫匣子),安放在一个合适的位置,然后又用嘎嘎的笑声将那些把死人撇在凤凰岭的活人送下山,然后望着那一溜阴影渐渐隐进那座城市,看坟人就一杯接着一杯地喝起酒来。

看坟人身边有一条狗,狗很老了,叫声却如洪钟一般遒劲而宽宏,在偶然的夜里,对空旷的天叫几声,凤凰岭便沉静在了祥和的气氛之中。

狗与看坟人一样,谁也说不清有多大的岁数,但狗与看坟人都曾有过辉煌的岁月,那是狗还年轻的时候,浑身的肌肉都雄伟地崛起,随时随地都想干点惊天动地的事情出来。自从那天夜里狗从外面引来一群陌生狗,在凤凰岭轰轰烈烈地狂欢了一夜之后,看坟人在一天早晨望着那一片被践踏的坟冢,就揪着胡须一根一根往下扒拉。狗看了一眼看坟人,看坟人也看了一眼狗,狗立刻就在看坟人的脸上看到一丝陌生的笑容,狗就惊恐地耸起了双耳,牙缝里泄出咝咝的低声鸣叫,一整天都在仔细回忆看坟人脸上稍纵即失的笑意。

尽管狗已从看坟人脸上看到了一种欺骗的笑意,它还是顺从地跟着看坟人去了那个村庄。

到了村口,狗立刻就嗅到一种与看坟人脸上出现过的相同的气息,狗竖起双耳,用疑惑的目光看一眼看坟人,当它再次从看坟人脸上看到那种笑意时,就咝咝地鸣叫着伺机逃跑。这时,它已经被两个从暗处扑出来的壮男人抓住。一个男人提起它的后腿,另一个男人抱住它的脖子,狗就被两个男人悬空起来。抱脖子的人将它的头一下塞进热烘烘的裤裆下死死挟紧,腾出的双手从腰际里抽出一根沾满血腥的绳子,一头扔给提腿的男人,一头抓在手里。两个男人像驴一样欢快地呼叫:“乖乖……肥呐乖乖……”随着呼叫声的落下,狗已被绑在了两棵树之间,两棵树随即扑扑拉拉颤抖起来,狗的身子也就富于音乐节奏地弹颠起来。这时,两个男人互相传递了一个狡黠的眼神。其中一个男人朝手心吐了一口口水,从两胯的隐秘处摸出一把亮光光的东西,在狗的目前闪幽幽地晃过,然后有条有理地割下了狗的生殖器。狗半眯着眼,专注地望着一个地方,仔细辨听来自身体深处异样的响声,响声结束之后,狗就亲眼目睹了那个壮汉把割出来的东西扔到了一块肮脏的石头上,然后边擦手边招呼一个蹲在墙角的瘦弱男人。其实瘦男人一开始就一直窥视着这边,当一听到喊声,就立即颤颤颠颠地跑过来,把石头上的东西拣了,走进一间破屋。

狗被松了绑之后,就昏昏噩噩地躺在地上,眼睛一直盯着瘦男人进去的那间破屋,直到闻到了一股从屋里飘出的香味,狗连连打了几个喷嚏,从牙缝里泄出“咝咝咝”的低鸣,像个妇人在压抑着嗓门啼哭。

看坟人一直蹲在一旁默默地抽烟,听了狗的叫声,看了一眼狗,叹口气,说:“人活着争口吃,死了争堆土,这事你也别怪我心狠。”

狗用神秘莫测的目光看一眼驼背,仰起脖子对天悠长地叫了几声。狗的叫声很怵人,使听到的人都打了寒噤。这时从凤凰岭上吹下来一股风,风带着咝咝溜溜的响声,在人的视觉中直打滚,然后又从人的感觉中悄然逝去,人立刻肃穆了面孔,一种不祥的感觉油然而起。

看坟人背上起了凉,看着两个壮汉,两个壮汉也不知所措地看着看坟人,默默相对无语,于是就赶紧收了场,看坟人领着狗回了凤凰岭。

从那天以后,凤凰岭就再也没出现过陌生狗践踏坟家的事了。凤凰岭恢复了原有的宁静,狗和看坟人相安无事地生活在凤凰岭。

其实那天深夜,狗们大闹凤凰岭,那种超凡脱俗的嚎叫,使看坟人惊心动魄,他半夜里被惊起,站在黑暗的屋里,聆听着黑暗中狗的嘶叫,狗的嘶叫穿透了看坟人,使他早已干枯的躯体深处隐隐浮起一个未曾体验过真正男人的谦卑与困惑。在那个已经很遥远的夜里,那个女人袒露给他一个温柔如月的身体,本应脱去他一个男人的懵懂和恐惑,在那一瞬间里,使他变成一个真正的男人去超度一个女人,可是他没有,他对女人什么也没做。没做的原因是他在走向女人的那一刻,他在女人焕发的肌肤里看到了那只圣洁的天鹅。那只停泊在他心海的白天鹅,在那一刻超度了他的灵魂。那天夜里狗的嘶鸣,使他再次想起那个遥远而又永恒的女人,眼前自始至终都摇晃着那只悠悠远去的小船,小船在溟溟mengmeng的晨雾中,像一颗闪烁的寒星。那一夜,看坟人想着那个遥远的女人。女人勾引出他生命中全部的温情与孤独。那一夜,看坟人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酒。

一日黄昏时刻。村里的两个壮男人来了,告诉了看坟人关于狗与瘦男人所发生的事情,说要把狗带走,杀了煮给瘦男人吃。

看坟人听了没有言语,眯缝着眼睛看凤凰岭上那飘浮不定的云片。

于是壮汉说:“他把狗的那玩艺吃了是天经地义的,可是狗把他那玩艺儿啃了,就得有个说法了。”

看坟人仍然默然无语。这时凤凰岭上飘浮的云消失在遥远的天边,山顶上就飘泊下来一股潮湿的风,风从松针尖上滑过,发出钢针划破肉皮的喊喊声,声音从壮汉脸上滑过,壮汉立即紧了皮肤,人魔一般地看着驼背印在地上的那团暗暗的影子,壮汉脸上就呈现出死亡的颜色,壮汉惶惶而去。

那天夜里,狗不敢与看坟人露面,在荒山野岭中转悠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清晨,才从坟茔间闪出,远远站着看着看坟人,然后慢慢踱到红砖屋前,转了几圈,就悄悄地蹲在一个角落里。

看坟人用余光看了一眼狗,就爆发地咳嗽起来,咳嗽声在坟山上空訇訇乱响,使凤凰岭上发出金属一般的碰响。

看坟人平静下来正眼看狗时,就从狗的神情中看到一种无法破译的谜语,看坟人怔忡地看了半天,也没法猜出,就深深地叹口气,说:“在人世上,你见过比我更丑的人吗?”看坟人仍是在狗的神态中看到一种诡秘,看坟人就悠长地咳嗽起来,狗仍是一动不动地望着看坟人。看坟人咳嗽停止之后说:“人有人的活法,狗有狗的活法,不管怎么个活法,总要给一条路……”

壮汉走后的第二天,看坟人又去那个村庄,狗跟在看坟人的身后,走到村口时,看坟人回头看了一眼狗,狗似乎看懂了看坟人的目光,立刻就发出一种“咝咝咝”的低鸣,掉过头就往凤凰岭跑了。看坟人就自个朝村子走去。

看坟人走进了瘦男人的破屋子,从怀里掏出从政府那里领回来的两个月的工资,放在一张石桌上。这时萎缩在床里的瘦男人把裤子拉下让看坟人瞧了。看坟人只瞧了一眼,就皱了皱眉,不言语就走出屋去。

在村口碰见那个壮汉,他对看坟人说:“怕是活不长了,就找块地挖个坑吧。”壮汉哀伤的目光在看坟人脸上停留了片刻,看坟人没有言语,径直回了凤凰岭。

夜里,看坟人与往日不一样,没喝酒也没去坟地转悠,而是坐在门前,望着那条许多活人踩过的小路;直到望见了在月光下闪动的狗的影子,才深深地叹了口气。影子慢慢悠悠地晃到了看坟人面前,头勾着,默然地看着自己的影子,然后挨到看坟人的腿边,身子一挫蹲下去,用毛茸茸的身体覆盖着看坟人冰凉的双脚。看坟人默默地望着狗,一股心酸的温热从心底漫出来。

第二天中午时分,凤凰岭就热闹起来。村庄里来了许多的人,由八个男人抬着一副涂过上好油漆的棺材。有女人在呼天抢地地哭号。看坟人看着送葬的队伍,想着那个瘦男人拉下裤子时的情景,就觉得在村口壮汉给他说的话一点不假。

这时从送葬的队伍里钻出一个人来,颤颠着步子跑到看坟人面前,鸟语般尖叫地对看坟人说:“他死了,昨儿夜里走夜路,摔进沟里,死了!”

等那人说完活,看坟人才看清楚,他就是那个对他拉下裤子的瘦男人。这时狗从看坟人身后冲出来,对瘦男人凶凶地吠。瘦男人受了惊吓,一个闪电步躲到了看坟人身后,狗猛扑向他,被看坟人吼住了,狗停下,凶凶地盯着瘦男人,鼻子里直打喷嚏。

看坟人转过身,怔怔地看着瘦男人,说:“死的不是你呀?”

瘦男人哭丧着脸,说:“壮汉死了。”

看坟人转首看那副黑漆棺材,心中大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