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坟人那天醉酒如泥之后,醒来已是第二天的中午了。这天天空睛朗无云,天边缓缓地飞翔着一只鹰,孤独的阴影从天上倒印在凤凰岭的坟茔上,然后又缓缓地朝那座城市飘去。看坟人的目光追随着那团阴影,脸上呈现出旷日持久的微笑。
就在这时,山下有了人影的晃动,几个黑影簇拥着一副没经油漆过的棺材,从弯弯曲曲的小径往上移动,像蚂蚁簇拥着一具苍白僵硬的尸体,正朝着洞穴慢慢蠕动。打头里领路的圆脸男人走到看坟人跟前,先递了烟,划了火柴,让看坟人点着。看坟人看一眼圆脸男人,深深吸了一口烟,说:“来啦?”圆脸男人先愣了一下,然后有所悟地应着:“哦,来了,昨天夜里我父亲突然死了。”
看坟人问:“死的时候没说什么吗?”
圆脸男人说:“说了。”
看坟人问:“说什么?”
圆脸男人说:“他说您会收葬他的……”
看坟人听后,就一句话也不说了,坐在凳子上默默的抽烟。
送葬来的人就站着,静候着看坟人发话。
看坟人沉默久久之后说:“你们先回去,晚上再来。”众人听后面面相觑,其中一人说:“黑夜一般是不下葬的,除非是送瘟……”
这时圆脸男人挥了挥手制止了说话的人,冲众人使了个眼色,送葬的一伙人就下山去了。
天黑的时候,乌云突然密布天空,空气闷闷沉沉,像要下雨的样子。看坟人点亮了一盏油灯,掌着灯站在屋外,仰头看看天空,然后将油灯放在灵柩的旁边,自己就坐在棺材边,慢慢地喝着酒。看坟人幽幽的目光,望着那盏微弱的灯光,灯光轻轻闪动着,扑朔迷离的光环映在灵柩上,使灵柩从黑暗中离析出来,突兀着一种永恒的宁静。
看坟人将目光从灯盏上移开,落在灵柩上,专注地看着,久久之后,看坟人验上露出一种苦涩的笑,说:“你造了我这么个活坟,我却要堆你这么个死墓,这生死之间谁又逃离于天地之间呢,人啊!人啊!”看坟人灌下一杯酒,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响声。
圆脸男人站在黑暗中用谦恭的嗓门叫看坟人,看坟人微睁双目,望着眼前影影绰绰的人影,然后缓缓地挪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缓缓地站起来,浓重地咳嗽几声。圆脸男人一直用祈求的目光看着看坟人。看坟人晃晃悠悠地走进小屋,拉开抽屉取出一本厚重的死人登记册,让圆脸男人在上面填写了死者的名字,然后看坟人在上面按顺序编了号。
圆脸男人对看坟人好着脸和气艾艾地说:“请您给我父亲择一块好地。”
看坟人默默地看一眼圆脸男人,转身进屋去,取出一个瓦罐来,从口袋里摸出黄黑各一粒豆子,交给圆脸男人,让他扔进罐里,圆验男人犹豫了一下,就把豆子扔进罐子。看坟人说,“黑的是阴坡,黄的是阳坡,你自己摸吧。”圆脸男人神情立刻严肃起来,很谨慎地从罐子里摸出一颗豆来,摊开手心一看,是黑的。圆脸男人就立刻哭丧着脸,垂头站在那里。
看坟人说:“埋人!”
看坟人在前面引路,送葬的队伍悄然跟随其后。天黑沉沉的,伸手不见五指,沉闷的空气中夹杂着下雨之前的凝滞和腥臊气息。灵柩在绳索的挤轧下发出刺耳的吱喳声,像乌鸦在绝望地哀叫。看坟人在黑暗中摸索着,杂乱无章地踩着脚下的路,走出一段路之后,他蓦然驻足,茫然地望着被黑暗吞噬的坟茔和与坟茔溶为一体的山峦,像巨大的屏障耸立在眼前,使看坟人感到气憋和眩晕,他感到自己的肉体和灵魂被冥冥之中的东西钳制着,拖向一个深渊,他感到自己在绝望中挣扎着,哀嚎着,将自己疯狂伸张的双手插入苍天的黑暗中,想撕开黑暗的胸膛,好让自己的心扉畅一口气。当几点星星一般的亮光从遥远的地方闪烁了几下又立刻消失时,看坟人突然感到这世界非常的陌生,连同他的肉体灵魂感觉都陌生的使他茫然不知所措。他垂头看脚下的路,一种陌生感使他觉得自己已步入了下一个人生的途中,那曾有过的人生和发生过的一切仅仅是一场梦而已,他感到自己的筋骨在往下坠,在黑暗中分解飘零,无数无数的碎片发出尖啸的呼叫,他看着自己碎尸飘扬的碎片,漫天飞舞,无处可去,无处可归,随风而去,随风而来……这时,看坟人感觉到一种强烈的震憾倾斜着他麻木的躯体,他的筋骨碰撞在尖硬的崖石上,喷涌的鲜血立刻染透了脚下的土,他感到自己的一双腿被没进了溪流之中,他缓缓地朝前挪动着,像踩着一个遥远的幻觉,但是他在这种幻觉中却真实地看到了自己如同魔鬼一样丑陋的躯壳,在黑暗的人生隧道中艰难地爬行……
突然,看坟人被一种绝望的呼喊惊醒:“你把他葬在什么地方?”
看坟人蓦然回首,盯着那张泪汗交织的圆脸,发怔地看着,久久之后才有所悟地说:“这是什么地方!我们去哪里?”
圆脸男人哭泣着说:“我们已经走遍了凤凰岭,已经无路可走……前边是悬崖。”
看坟人转首朝前看,横卧眼前的绝壁深渊,在黑暗中张着巨大的喉舌,正准备横扫前来的一切。
看坟人沉默片刻,回过头看一双双痛苦疲惫的眼睛,那一张张脸在黑夜的弥漫中显得格外的苍白。
看坟人突然仰首对天,疯狂地喊道,“把他葬在那里!葬在那里!”呼喊声在凤凰岭上訇訇迭宕。惊动了树林中的兽类鸟类,立刻满山遍野掀起一阵扑天盖地的惊恐和骚乱,使凤凰岭兀然陷入一种惊心动魄的痉挛之中。
送葬的队伍木然地呆立在黑暗中,这突如其来的骚乱使他们毛骨悚然,他们发现看坟人扭曲的面孔刀削一般镌刻在夜幕中一阵阴森森的风从夜幕后吹来,使送葬的人大惊失色吸了倒气。
看坟人转过身子,朝山下走,送葬的人们木愣地望着看坟人晃动的背影,半天没回过神来。这时圆脸男人如梦初醒般地惊叫起来:“快,跟上!”送葬的队伍赶紧追随着看坟人的背影而去。
这时天降起了小雨,先下得小,慢慢就大起来,满山里都响起了雨点的敲击声。
看坟人走了一阵,停下了,举目望远处迷濛的灯光,久久没有动弹,圆脸男人赶紧招呼大家停下,都惊望着看坟人凝重而虚幻的背影。
看坟人沉滞的声音说:“就这里。”
圆脸男人愣怔了一下,惊慌失措地看看四周,抽筋一般地趔趄到看坟人跟前,惊乍乍地说:“这是风水宝地呐!我父亲总算……”圆脸男人话音被涌上来的哽咽打住了。
看坟人听圆脸男人这么一说,浑身被炮烙似的一震,垂下目光仔细看身处的地方,然后仰着痛苦地祈望烟雨茫茫的苍天他痉挛的双手抓住胸前的衣服,他祈问苍天,为什么把他带到这里,苍天只是默默地哭泣。他问自己,为什么把他带到这里,他永远也回答不了自己。他几乎是绝望地喊了一声:“埋人!”
看坟人望着雨中飞扬飘散的泥土,在黑夜中像四溅的血浆,散发着浓浓的腥味。新翻出的泥土坠地时发出的生涩的噗哧声,像刀片划破肉皮时的响声,在凤凰岭上荡漾开去。在雨雾中奔忙的人影,像水中飘流的树叶柔弱而无依无托,那只停泊在旁的灵柩,像船只一般漂起来了,漂向一个看不见底的深渊……灵柩坠底的声音从墓穴中訇訇传出,像是一声喟叹。
很快,一座新坟在凤凰岭上突兀出来,向着苍穹诉说皈依的宁静。
圆脸男人在新坟前点燃了香柱和纸钱,刚燃起不久的火苗,又被雨水冲灭了,扑散出层层白烟。圆脸男人不知所措地望着熄灭的火焰,转首望一眼看坟人,他发现看坟人眼里喷射出一束肃杀的光焰,停滞在坟前扑朔迷离的烟雾上。圆脸男人打了寒颤,然后带领着送葬的队伍退下山去。圆脸男人回首之际,天已经发白了,雨也停了,他远远地看着那堆新坟,突然惊愕地发现,看坟人弯曲的背影与新坟重叠在一起,像并列的一对坟墓。
这一年冬天,天气一直处在无风无雨的停滞状态中,太阳始终抖擞着寒冽的光线,刻意地编织着凤凰岭的沉寂。人们发现看坟人的失踪,是在一个阳光很好却寒气逼人的早晨。那天早晨,那座城市里来了一批又一批送死人的活人,使凤凰岭一时间像赶集一样热闹非凡,忸怩造作的哭声和抽疯似的唢呐,伴随着突然爆发的吼叫声,使凤凰岭坠入一种痉挛般地扭曲之中。当人们把预先准备好的情绪消耗殆尽之后,才发现一个令人震惊的实事——看坟人和他的狗失踪了。人们围集在看坟人的小屋前,发现空空荡荡的小屋里散发出阴森森的气息,从屋里飘出的寒气,在阳光下跳跃着,变幻出七彩的光环,七彩的光环在阳光下闪烁着动人的光彩,在空中轻轻漫舞,慢慢散开,渐渐变成淡淡的青烟,在很好的阳光下升腾而去。这种现象引起活人们好大一阵惊恐和骚乱,久久沉浸在一种很不实际的幻觉之中。
当人们从幻觉中清醒过来之后,立刻又被一个始料未及的现实折磨得悲痛欲绝——死人交给谁?谁去安排他们?安排在什么地方?于是一场活人为死人争夺一席好坟地的闹剧在凤凰岭上发生。
然而,就引起了那座城市空前的惊慌。由于看坟人的失踪,引起的恐怖,像瘟疫一样蔓延开,使这座城市里的人们很长时间处在一种没着没落的情绪之中,人们总感到看坟人的失踪和他在若干年前的突然出现一样对他们是一种可怕的暗示。具体这种暗示会给这座城市带来一个什么样的结局,他们十分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