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夜里,刘果来到阿英的摊位前。阿英见了刘果就说,我想你今天一定会来的。说着就拉了一张凳子搁在刘果的屁股底下,让刘果坐下。刘果坐下之后,不一会儿,阿英就给他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刘果翕了一下鼻子,说,好香!阿英冲他笑笑,转身去招呼客人了。刘果就慢慢地吃着。
人来人往,阿英几乎不停地在与人说话,说的几乎都是废话,比如说,早市的黄瓜价格要比傍晚的价格贵一倍,最近的香菜价格赶过了肉的价钱,你说馄饨缺了香菜还是那么回事吗?别看这馄饨皮有点发黄,那是灯光的原因,白天您看,那个叫白哟……阿英这么一说,吃馄饨的人都低头看碗里,都觉得阿英说的是实话。阿英闲下来的时候,就对刘果说,天天在外面吃,要花多少钱呢,你妻子出差还是离了?
刘果说,出国了。阿英一边飞快地洗着碗一边深切地“哦”了一声说,现在时髦出国,外国的钱好挣吗?你怎么不去?
刘果摇摇头,欲言又止。
阿英说,一个人的日子过得很凄惶,成天没着没落的,你有孩子吗?阿英看着刘果。
刘果愣了片刻,说还没呢。
阿英说没孩子有没孩子的好处,有孩子情况就大不一样了,我这成天累死累活地忙,都是为了孩子,好像日子也有了意义,如果没有孩子,日子会是个什么样子?
刘果笑了笑说,就像我这样了,上班下班,吃夜市,睡觉,作恶梦和好梦。
阿英说,成天就听人说这个大款那个大腕,其实天下没钱的人多,为了生计愁思苦想的多,安居乐业的多。
刘果说,这一个晚上不停地说话和吆喝,你不觉得累吗?其实大可不必这么喊。
阿英想了想,很无奈地笑笑,说,我也不知怎么了,不说话不吆喝几声这心里的苦水就直往上翻,难受……
刘果望着阿英,什么也不说了,他凭自己的感觉,阿英心里很苦。
阿英忙着收摊回家了,刘果站起来帮着归拢桌子板凳,阿英也没拒绝,阿英说天晚了,你该回去休息了。
阿英推着车缓缓地走了。
刘果回到楼上,感到心里空空荡荡的,就拿出小非的信反复地看,小非信中写到:“……盼望你快快来,一切都准备好了,买了一张大床,比中国那张大一倍,路费很快就寄来……”信虽然很短,可字字句句都真切,刘果怎么也咀嚼不出如同柯敏说的那种暗藏的阴谋来,刘果深信小非的为人,小非决不是那样的女人。刘果把信放在心口上,就慢慢睡着了。半夜时分刘果做了一个含义不明的梦,梦见与妻子小非做爱,小非在推他,说,你不是有老婆?刘果感到莫名其妙,就紧紧搂住小非,小非就越是挣扎得厉害,刘果很恼火,正要发作,却发现自己搂着的女人是阿英。
刘果醒来,越想越糊涂,就起来抽烟,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做这样的梦,既然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是他白天连想也没想过与阿英要有什么事啊!就连自己问了一下阿英的丈夫的事,他都感到无聊得很,怎么会这样!
刘果又躺下,脑子里总是浮现出阿英的模样来,连同梦中阿英传递给他的那种体温和丝绸般的气息,都如同真实的一样在他的呼吸中漂来漂去。
这一夜,刘果失眠了,直到天亮之前,他才昏昏入睡。
刘果上班去就迟到了,秘书小王递给他一封信,说是从美国寄来的,刘果一看是小非写来的,就赶紧拆开看,信中的内容很简单,让刘果赶紧办理出国的手续,钱已寄出。其它什么多余的话都没说。刘果就去找单位领导老张,并把信给他看,老张看了不假思索地就说,你去吧,能在美国留下就留下,不能留就回来,你妻子一个人在国外也不容易。
刘果自然对老张的通情达理很感激,说,那是那是。
老张说,如果按探亲办理手续很慢,按单位公派快,让你妻子那方来一个邀请函,我们单位按公派给你办手续,很快就可以办好。
刘果立刻给小非发了一个电传,将老张的意思传递给了小非,把这一切都办好之后,刘果心里就踏实多了,想到不久就要去美国与妻子见面,心里就涌出许多说不出来的滋味。
小非出国是她表姐帮助办的手续,表姐是一个电影演员,在国内不怎么出名,就去美国嫁给一个做国际生意的商人,就给小非当了经济担保人。
刘果跟小非结婚已有五年之久,五年中,日子过得虽不红火,却也平平安安,小非在出国之前,刘果一直认为小非是那种对什么都要求不高,欲望也不是十分强烈的女人,令刘果大吃一惊的是,小非出国之前,突然对刘果说,日子过得太没滋味,太平淡,太沉闷了,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兴许会换一种活法,我对目前这种毫无激情的生活感到非常恐惧,不知道这样持续下去,人会变成什么样子?小非说这话的时候,目光中充满了悲愤和绝望。刘果听了小非的话震动很大,刘果用惊愕的目光看着小非,半天没说一句话,他没想到小非早已厌倦了这种平平淡淡的生活,而且对此早已产生了恐惧心理,刘果这时才明白,他对与他相处了五年之久的女人是一无所知的。虽然他们的婚姻是通过媒妁之言结合的,但是双方也是心甘情愿的啊,至少结婚后的生活是充满激情的;做爱是充满激情的;吵架是充满激情的;那种激情几乎到了事无巨细的地步,一件屁大的事情两人要争执几天几夜不罢休,而且争论的问题大都与他们的生活毫不相干,比如说,试管婴儿将来长大之后的属性问题;伊拉克与科威特打仗的人道主义问题;维护大熊猫的生存比维护人类自身更重要,是否符合自然规律的问题。刘果认为任何一种物种都有它兴旺和衰败时期,有它开始和结束的时期,顺其自然才是明智的,逆着自然是荒谬的,人类到应该毁灭那天谁也不会枉费心机地去拯救,那是一种自然。小非认为刘果过分中庸显得俗不可耐,顺其自然和安于现状是人的惰性之一。两人各持己见,争得耳晕目眩,日子过得像上紧发条的钟表,随时都在一种激情的冲击下嘎嘣乱响。这种日子过了不到两年,繁琐的生活像一把铁扫把一样,将他们的激情一扫而光,剩下的只是疲惫和心灰意冷,这时他们才发现生活太具体,太琐碎,它把人所剩无几的激情和灵气全部磨掉,只剩下十分机械的操作生活的耐力,而这种生活它根本不需要什么激情和幻想,只需要坚韧和忍耐。后来他们连吵架的兴趣也没有了。在小非出国前的一年里,刘果与小非几乎没有了做爱的情趣,这种现象令刘果好大一阵心有余悸,往往这种时候小非躺在刘果身边情绪低落地说,人的情欲都充满了社会性,被时代给掠夺了。刘果说,我不知道你所需要的生活是一个什么样子?小非悲伤地望着刘果,说,每天看到的都是那些面孔,听到的都是充满诱惑的谎言,呼吸的都是充满死尸味的空气,人在这种环境里慢慢地老去,死去,整个人生像一个潮湿而沉重的灰色布袋,瘪瘪的空空的……想想挺可怕的。刘果听了大吃一惊,说,人毕竟要在一种社会所给与的规定情境中活着。小非嘲讽地说道,活着,仅仅活着,难道就不能越过这种规定情绪,过另一种生活吗?刘果沉默一阵,神情很悲哀,说,睡觉吧,像你这种年纪的女人一般都爱想入非非,有个孩子就好了,孩子会让你变得实际,更像一个女人。小非瞪大眼睛望着刘果,说,心怀鬼胎的家伙!刘果就笑了,就把小非搂在怀里,说,现在咱们创造激情最重要,小非推开刘果,气短地说,一点欲望也没了,挺烦。刘果的热情没被焕发出来,反而被小非弄得心灰意冷。
小非将出国的事告诉刘果后,刘果已经不那么震惊了,他只是呆呆地沉默两天,之后对小非说,你去吧,兴许会换种活法。小非听了大吃一惊,说,你真的让我去?刘果平静地说,我没有理由不让你去,你是自由的。再说你成天生活在一种恐惧当中,也是不人道的,你去吧。小非感动地搂住刘果的脖子,说,你别以为我一出去就像那些没良心的女人把你抛弃了,我不是那种女人,我去了之后,一切就绪了我就办你出去。刘果说,一切顺应自然吧,不好强求。小非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好像不那么热情?刘果说,到别人的土地上去生存,福兮祸兮,难以预测,怎么能让人兴高采烈得起来?
小非就感伤起来,脸贴着刘果,说尽了情意缠绵的话语,好像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刘果了似的,直到说得泪水横飞四溅,刘果恍恍惚惚,悲从心来。不久,小非就出国去了。
晚风徐徐地吹起,夜市就开张了,一条街刹时灯火辉煌,人声鼎沸,却始终没有阿英的声音,等待已久的刘果感到很奇怪,便站到阳台上望着阿英的那个摊位,到处都满着,就阿英的摊位空着,像一排整齐的牙齿突然缺了一颗似的豁着。
阿英没来刘果感到很意外,自从夜市起后,阿英就没误过时间,总是风雨无阻地出现在夜市的灯光下,以她那特有的,清新的嗓音给夜市带来温馨。刘果望着灯光下的人影幢幢,心想,阿英出什么事了吗?这个念头在脑子里一经出现就不可消失,使刘果好大一阵心里不安宁,于是刘果就下楼去,在夜市漫无目标地转悠,各色各样的食物的香味溢满了夜市的空间,在人们的呼吸里鼓荡来鼓荡去,搅得人不知吃什么好了。
直到夜市快收场的时候,阿英仍然没来,刘果望着人影渐渐稀少的大街,心想,阿英不会来了。刘果就顺着阿英每晚消失的方向走去,刘果并不知道阿英住什么地方,他只知道阿英每晚消失在大街拐弯的地方,刘果就茫然地站在拐弯处,东张西望的,心里感到很空落。刘果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如此认真地在等待一个仅仅才认识几天的女人,刘果自叹地摇摇头,觉得人这玩艺最难琢磨,回忆过去,还没人让他如此牵挂过,包括小非。刘果哑然一笑,转身朝回走,走到夜市阿英的摊位前,阿英仍然没来,刘果心想,阿英肯定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