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果一早醒来,十分慵懒地望着盛满阳光的空洞的屋子,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将漫长的双休日合理地打发掉,这已成为小非出国之后最令他头痛的事了,他常常觉得人活到已经不知道把自己怎么办好的时候,是最糟糕的时候。正当他不知所措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是小非的女友柯敏打来的,柯敏说你今天务必来一下,有要事告你。刘果听出柯敏的语气冷冰冰的味道,就觉得柯敏将要告诉他的事情非同一般。刘果说,什么事,要紧吗?柯敏仍然不冷不热地说,你来了再说,没等刘果说话,对方就把电话挂了。
刘果感到莫名其妙。
柯敏原来是一名唱民歌的歌唱演员,曾有过将近十年的走红的经历,后来得了一场病,病愈之后,就不能唱歌了,去音乐学院当了一名教师。但是她那美丽动人的歌喉,仍被少数人记得,更多的是被人遗忘了,因为现代歌曲对民歌的冲击,实在太无情了,冷落就成了势不可挡的结局。
刘果想,自从小非走了之后,柯敏从未打过电话给他,对于柯敏的一切,刘果一无所知。只是在小非出国之前,小非嘱咐过刘果,说,将来柯敏有事要多多关照,当时小非说到柯敏时,语气中总让刘果感到一种弦外之音的味道来,小非说,请多多关照啊,柯敏这人挺让人同情,她也很性感的。刘果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让我同情她的性感还是关照她的性感?小非说,反正我一走,一切你自己看着办吧。刘果越听越糊涂,他不知道小非究竟要他怎么做,刘果觉得女人在弹拨弦外之音的时候比男人要得心应手得多。刘果说她的性感于我有什么关系?小非说,柯敏可是对你一直一往情深的哟!刘果故作受宠若惊的样子,说,真是那样我得跟她谈谈。刘果认为小非在试探他,也没把这事放心上。
这一天发生的一切都纯属偶然,刘果并不知道与柯敏见面之后会给他的心灵带来灾难性的结局。刘果连想也没想一下,因为这一天天气格外好,是夏日末向秋天靠近时最好的一日。
刘果站在柯敏的门前,正要敲门,门却意外地自己开了,从门里冲出来一个干瘦的男人,与刘果撞了个对眼,瘦男人用尖酸刻薄的目光瞪着刘果,说,你这人下流不下流,偷听什么?一点不光明正大!
没等刘果反应过来对那人发作,瘦男人已经扬长而去,而且下楼时的脚步声,像公鸡啄米似的,咯嘣咯嘣,十分有节奏地响下楼去。
刘果正在发愣,柯敏从门里伸出头来,惊奇万分地哎呀一声,一把就将刘果拉进屋去,冲刘果叽叽喳喳地解释道,我以为是那个死鬼哩,原来是你,他刚才骂你了是吧?我都听见了,别理他,神经病!
刘果说,他真是神经病吗?
柯敏很惊讶地望着刘果,说,你真这么认为?
刘果对柯敏的惊讶感到很突兀,说,刚才不是你说的吗?
柯敏释然地笑笑,说,我只不过说说而已,他们单位的人才说他有神经病,其实没有,只是心眼小了一点,有点变态,就是心灵扭曲了,看世界上的一切都是错位的,看谁都不顺眼,天下唯有他是正确的,怀疑一切。
刘果说这还不是神经病是什么?
柯敏说,还差点吧,仅徘徊于正常与非正常之间,因此,他经常进出于精神病院的大门,谁也拿他没办法。在此之前,他是一个科研所的研究人员,由于一次出国与人竞争,被对方击败,精神受了刺激。
刘果说,原来这样。
柯敏说,这有什么奇怪的,现在中国人有几个神经是正常的?一说就是什么民族劣根性,其实是一种民族心理疾病,这种病已渗透到人的骨髓,要根除除非人类毁灭。
刘果想了想说,刚才那个人是谁?
柯敏说,我的前夫啊,这你不知道?小非没告诉你呀?
刘果耸耸肩,说,可能我忘了。
柯敏说,那倒是,我们离婚八年了。后来我跟别人结了婚,他经常来找我,一见面就唠唠叨叨,真是挺烦人的,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刘果想了想,说,你今天找我有什么事?
柯敏哎呀一声,说,你看光顾说话了,你请坐。
刘果坐下,长嘘一口气。柯敏去倒了一杯干白葡萄酒递给刘果,说,不知这玩艺儿你爱喝不爱喝?
刘果看了一眼,说,还可以吧。刘果接过来,端在手里,他等待柯敏说话。
柯敏在沙发上坐下,说,小非在国外还好吗?
刘果点点头,说还好,我过一些日子就要去。
柯敏皱着眉头说,这我知道。柯敏叹口气,说,人一走茶就凉啊!
刘果不知柯敏此话出于何因,不好回答,就认真地看了柯敏一眼。刘果就为柯敏胖成那样大吃一惊。柯敏身体的各个部位都毫无理智地往外拥挤着,显出一副臃肿的样子来,这跟她唱歌的时候判若两人,往昔那种歌唱家的风采已经荡然无存了。
柯敏也许感受到了刘果的眼神,就说你发现了吧,我都胖成这样了,吃什么减肥药都没用。柯敏摸着自己厚重下垂的下巴,忧伤地望着刘果。
刘果说,胖已成为一种时代病,减肥也就成了时尚了,唐朝时期,人们崇尚的是肥女。
刘果没心没肝地安慰柯敏。
柯敏望着刘果的目光一亮,满带磁性的嗓音说,你真那么想的?
刘果看柯敏这么认真就心虚了,说没关系,肥瘦都一样,多注意心理健康便是了,比如说你那位前夫,一肚子文化,因一点小事,就神经错乱了,划不来。
柯敏听了刘果的话,灰心丧气地说,你们男人说话从不着边际,干什么都来虚的。告诉你吧,人体发胖是因为性生活不正常的原因,新陈代谢不能通过正常渠道发挥,就导致营养贮留和积压,就促使肌肉发虚发胖。柯敏鼻子哼哼,很不满的样子,站起身去冰箱取水果给刘果吃。
刘果不好把活继续往下说,只好唯唯诺诺地应道,可能是这样的。刘果怕柯敏把这个话题说到微妙处,不好收场,再说这又是一个比较敏感的问题,孤男寡女面对面坐在一起,说着那么敏感的事,结局是很难让人意料的,小非临走时的“弦外之音”,至今还像一团乌云盘旋在头顶,让他郁闷不解。
刘果有些坐不住了,说,你打电话——
柯敏斜着眼睛盯着刘果看,神情阴沉地说,男人容易错误地理解女人的心思,往往还自以为是,男人的最大的不可救药恐怕就在于此了。
刘果就不好意思地笑笑,坐在她的对面有一种牛头不对马嘴的感觉。
柯敏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想问问你,赵东的死,是不是与女人有关系?
刘果听了就懵了,说谁是赵东?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
柯敏不解地看着刘果,说,就连这小非也没告诉你,我现在明白了,你们两口子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
柯敏的脸一下子涨红得像一朵盛开的罂粟花,怒放着对着刘果,使刘果不知所措,连忙解释着,可能是我忘了,你想小非走了快一年了,我是想不起来了……
柯敏由怒转为伤感,鼻子酸楚地抽抽,说,赵东是我的第二个丈夫,他死了,前不久死于一场莫名其妙的火灾。
刘果双眼直直地望着柯敏,他的第一个感觉是,今天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是讳莫如深的,让人在一惊一诧中摸不清头脑,从刚进门时那个男人的骂骂咧例,到突然冒出个赵东,而且莫名其妙地死去,刘果就觉得将来发生的事情非同一般。
柯敏用虚幻的声音说道,在南方的一个雨季,一个酒吧深夜里突然失火,烧死二十几人,其中就有赵东,我赶到南方,赵东已经躺在医院的急救室里,他全身上下被纱布裹严,眼睛只留两个圆洞,圆洞里的目光那么陌生地看着我,我当时害怕极了……不久他就死了。
柯敏的脸色很苍白,睁着眼睛望着前方,很惊恐的样子,像在回忆一件可怕的事情。过了一会儿,她十分虚弱地软下身子,垂下头,轻轻地抽泣起来。
刘果看着脆弱无助的柯敏,不知说什么好,心里很为柯敏难过,他默默地望着她。
柯敏抬起头,脸上留着泪水的痕迹,她忧虑地看着刘果,说,这件事肯定隐藏在一种不可告人的秘密之中。
刘果愕然,说,我不理解。
柯敏说,正因为你不理解,我才叫你来,告诉你这件事。
刘果默然。
柯敏说,你不久就要出国,你问一问小非赵东的情况。
刘果大惑不解,说赵东的死与小非有什么关系?
再说小非已经走了一年多了。
柯敏说,这你就不明白了,小非与赵东在当知青时相爱过,回城后两人分手,是什么原因使两人分手,我不清楚,总之为此赵东非常痛恨小非,一提起她就咬牙切齿地咒骂,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恨小非……
柯敏停顿片刻,目光恍惚地看着一处,像在回忆什么,许久之后,柯敏长叹一口气,说,在南方料理完赵东的死,我才发现,我的全部积蓄早已被他支取一空,就连一个子也没给我留下,这是我唱歌生涯中全部的,心血和汗水……柯敏很伤心,她的面孔也随之扭曲了,她说,说实话,我不是痛心这笔钱,而是觉得人这东西太可怕太不善良,我跟他结婚的时候,他正处于公司倒闭,前途无望,穷困潦倒到了几欲自杀的地步,我救了他,用我的真情和温暖,我的善良和金钱救了这样的一个人!柯敏愤怒地瞪着刘果,好像刘果就是欺骗她的赵东。
刘果脑子里一片空白,一动不动地看着柯敏痛苦而恍惚不定的面孔,久久之后,他说,他已经死了……
柯敏将身子朝前倾着,目光很近地凑向刘果面孔,说,我怀疑赵东没死……
刘果身子往后仰着,五官变得扭曲起来,他古怪地笑笑,你神经有毛病了吧,你凭什么说他没死?
柯敏说,他有一个双胞胎的弟弟,火灾发生之后,他出国去了。
刘果说,这怎么能说明他没死?
柯敏长叹一口气,说,他不但没死,而且去了美国跟小非在一起。
刘果听了大吃一惊,呆愣了片刻,说,这简直像一个拙劣的小说家在构思一篇情节荒诞而离奇的小说。
柯敏很悲痛地摇摇头,说,看来我是说服不了你,你去了美国就明白了,我只希望你去了之后,把真实的情况告诉我。
刘果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他心里乱极了。
这时刘果在柯敏身上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他对这种香味特别敏感,立刻感到口干舌燥,一股强烈的冲动迫使他站起来,他有些神经质地说,我走了。
刘果在转身时,他看见柯敏在冲他诡秘的微笑。
刘果走在大街上,眼前总是飘浮着柯敏那诡秘的笑意和那种古怪的香味。柯敏的话像蚊虫一样在他神经最脆弱处叮咬,不管是赵东的死还是他与小非的相爱,都像一团淤泥堵在心口上,使他一时痛苦万分。他横穿马路走到对面的大街上,对着阳光仍然很好的大街长嘘一口气,他想,这一切都乱七八糟的,小非为什么从不告诉我这些,为什么?他想着,心里就生出许多的愤怒和悲伤来。
刘果漫无目的地转悠到天黑,渐渐平静下来的心似乎被一件什么事情牵挂着,一件什么事,他一时又想不起来,就寻找回家的路,到了楼下,他才突然想起,曾答应阿英夜里去吃馄饨,他看一眼还未开始的夜市,摇摇头,心想,人这玩艺有时真是没法琢磨透的。
他和往常一样,首先冲一个凉水澡,再喝一瓶冰镇啤酒,然后坐在黑暗中慢慢抽烟。他似乎在等待阿英的卖声的响起。一个人在黑暗中等待一种声音,令他自己都莫名其妙的,等待一个女人的声调,还有她的声音,属于她的那种气息,以及被她创造的那种优美而凄凉的空气。
不多一会儿,阿英的叫声如期而至地响了起来,这种声音像一个蓄谋已久的东西,被藏在时间的某一处,突然钻出来洗刷着人的耳目。
“……哎,馄饨哎,热热火火的馄饨哎……”阿英反复地叫喊着,音调凄凉而甜美,在混浊的夜市上回荡。
刘果慢慢吐着烟圈,倾听着,品味着那种声音在心里留下的那种不尽的缠绵韵味,刘果平静下来,心里慢慢生出一丝一缕的少有过的温馨。
“……哎,馄饨哎,鲜鲜的馄饨哎……”
刘果这个夜晚没下楼去吃阿英的馄饨,直到深夜,阿英时断时续的声音还在传响。刘果就走到阳台上,他看见阿英边收拾东西边朝这边的楼上望,望着发一阵呆,又低头干自己的活。刘果知道阿英在等他,他没去,阿英一定感到不安。
刘果望着阿英单薄的身影朝着大街的尽头走去,慢慢消失了。
一股少有过的酸楚从心底里蔓延开,他想如果小非没有出国,他们现在就跟许许多多的人一样过着一种平安的平常人的生活。刘果想,小非不明白,生活本来就是十分乏味和平淡的,对生活作任何一种修饰都是虚假的,然而一种平谈的生活对一个平常人是多么的重要呵!此时此刻的刘果是多么渴望过一种平常人的生活啊。
刘果久久地站在阳台上,望着万家灯火,想着遥远的小非,也想起柯敏讲的那些话,他心里很乱。